我们午餐时,一队马赛武士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飞快地逼近。武士们一定是从远处侦查到有飞机降落,决定过来看个究竟,而且不管多远的脚程,即使在这样的荒野里,对马赛人都算不上什么。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走过来,赤身裸体,高大精干,武器闪闪发光,在黄灰的沙地上个个黑得像块泥炭。每个人的脚下都跟着一小片阴影,再加上我们的影子,就是整片荒野里目所能及仅有的阴影了。他们走到我们附近时排好了队,一共五人。他们把头凑在一起,自己人之间开始谈论飞机和我们。一代人以前,如果我们这样遇上他们,是会出人命的。片刻之后,一个人走上前来对我们说话。由于他们只能说马赛语,我们又听不太懂,谈话很快就继续不下去了,他走回同伴中间,几分钟后他们全部转过身去,呈一列纵队扬长而去。他们面前是宽广灼热的白盐地。
“你敢不敢飞去奈瓦沙?”丹尼斯说,“不过两地之间的荒野降落起来非常困难,我们不可能半途停下,所以我们得拉很高,保持在一千二百英尺上。”
从盐碱湖到奈瓦沙的这段飞行就是体验本身。我们走蜜蜂式飞行的最短捷径,一路保持在一千二百英尺,太高了,下方什么也看不到。我在盐碱湖旁摘下了羊羔皮毛线帽,现在空气贴着我的额头,像冰水一样彻骨得凉,我的头发全部朝后飞,好像头皮都要被扯下来。其实这条飞行线路正是阿拉伯神话中食肉巨鸟每晚飞行的反向路径,她两只爪子各抓着一头大象准备回去喂雏鸟,从乌干达的家嗖嗖地向阿拉伯飞。你坐在飞行员的前面,眼前除了天空一无所有,你觉得他正张开手掌托着你,就像精灵托着阿里王子一样在飞行,而载着你向前的翅膀也是他的。我们降落在奈瓦沙一个朋友的农场上。房屋小巧得不可思议,包围它们的小树看到我们下降时都躺倒在地。
丹尼斯和我没有时间飞长途时,就飞恩贡山的短途线路。通常是在日落时分,从空中俯瞰这些世上最美丽的山丘,能看到它们最可爱的一面。山脊越靠近四座山峰就越发贫瘠,它们攀升,和飞机并肩赛跑,或是突然间沉落,俯身平铺成一块小草地。
山里有水牛。在我的轻狂岁月里—我必须猎杀到每一种非洲巨兽,否则就活不下去的年纪—曾在这里射杀过一头公牛。等我不再热衷通过猎杀来欣赏野兽后,我再次外出去看它们。我在半山腰一处泉水旁露营,带着我的仆人、帐篷和补给,法拉和我在漆黑冰冷的早晨起身,匍匐爬过灌木和长草,以期一瞥水牛群,但两次都无功而返。农场生活的价值之一,就是知道水牛群生活在我的西面,是我们的邻居,且这群邻居是山里的老贵族,非常古板,不爱来往,现在有几分衰落了,它们不愿过多接待客人。
一个下午,我和北部来的几个朋友在屋外喝茶时,丹尼斯越过我们头顶朝西飞去,他从内罗毕飞来。一小会儿以后他掉头回来,降落在农场上。德拉米尔夫人和我开车去平原接他,但他不肯下飞机。
“水牛在山里吃草呢,”他说,“走,去看看它们。”
“我去不了,”我说,“我家里在开茶话会。”
“但我们一刻钟就能回来。”他说。
这在我听来就像在梦中有人对你提议。德拉米尔夫人不肯飞行,于是我自己跟他飞上天空。我们跟着日光飞行,山坡却躺在一片透明的棕色阴影里,很快我们也进入了阴影。没过多久,我们就从空中侦察到了水牛。沿恩贡山而下的其中一条长圆形绿色山脊上—山脊像挂在每座山峰上的折叠布—有二十七头水牛在吃草。我们先是远远地看到它们在下方,像在地板上缓缓移动的老鼠,接着,我们一个俯冲到了山脊,盘旋在那里,在水牛群上空的一百五十英尺,正好在射程之内。我们在它们平静地聚集又分散时数了头数。水牛群里有一头很老的黑色大公牛,一两头年轻公牛以及许多头小牛。它们活动的这片空旷草地被灌木丛隔绝,如果有生人从地面靠近,它们肯定会立即听到或嗅到,但它们对空中的逼近并未设防。我们不得不一直在它们上空飞行。它们听到了机器的噪音,不再吃草,却似乎没想过要抬头看。最后,它们终于意识到周围有个很奇怪的东西。老公牛最先走到牛群前方,扬起他上百磅的牛角,勇敢地直面隐蔽的敌人,他的四脚稳稳地踏在地上。突然间,他一路小跑冲下山脊,又过了一会儿他换成了慢跑。整个牛群都跟着他,头向前冲地蜂拥逃窜,它们一头扎入灌木丛里,尘土和碎石在尾迹里扬起。它们在灌木丛里停下来,挤成一堆,看起来像是山里的一小片空地被堵上了暗灰色的石砖。它们相信自己现在很隐蔽—对地面移动的敌人确实如此,但它们无法躲过空中的鸟瞰。我们向上飞起,离开。这像是进入恩贡山心腹的一条秘密小路。
我回到茶话会时,石桌上的茶壶还烫到了我的手指。先知穆罕默德也有同样的经历,他弄翻了一壶水,大天使加百利带他飞过了七层天堂,他回来的时候水还没洒出壶。
恩贡山上还住着一对鹰。丹尼斯常在下午说:“我们去看看那对鹰。”我有一次看到它们其中一只坐在靠近山顶的一块石头上,然后从石头上飞起,但其他时间它们都在空中生活。我们多次与一只鹰追逐嬉戏,倾斜一只机翼然后移至另一只机翼,我相信,这只目光锐利的鸟儿也在跟我们做游戏。一次我们并肩飞奔时,丹尼斯在半空中关掉了引擎,然后我听到了鹰的尖鸣。
土著喜欢飞机,农场上一度流行画飞机,那段时间我会在厨房里发现成沓的纸张,或者厨房的墙壁上贴满飞机的图画,上面还小心地摹写了字母ABAK。但他们并不真的对飞机或我们的飞行感兴趣。
就像我们不喜欢噪音一样,土著不喜欢速度,他们最乐观的时候也难以接受速度。他们与时间相处融洽,从来没想过要排遣或消磨时间。事实上,你给他们越多的时间,他们就越开心,如果你委派一个基库尤人在你探亲访友的时候帮你牵马,你能从他脸上看出来,他巴不得你耽搁很久、很久。他不会尝试打发时间,而是就地坐下,开始生活。
土著对任何机器或动力也不感兴趣。一些年轻人曾被欧洲人对汽车的狂热所感染,但有个老基库尤人对我说起过他们,说他们年纪轻轻就会送命,他很可能是对的,因为叛徒常出自一个民族的弱支。在各种文明的发明创造中,土著最钦佩和欣赏的是火柴、自行车和来复枪,但只要一听到关于牛的谈话,他们可以马上把这些通通忘掉。
克东山谷的法兰克·格瑞斯沃德·威廉姆斯带了一个马赛人去英格兰给他当马夫,他告诉我,马赛人抵达一个星期后就在海德公园里骑马了,好像他就是在伦敦出生的一样。当这个马赛人回非洲后,我问他觉得英格兰哪里好。他板着脸思考我的问题,过了很长时间,他有礼貌地说,白人的桥建得不错。
老土著对那些没有明显人力或自然力介入的自动装置不是表示怀疑,就是觉得羞耻。人心会本能地避开巫术,就像避开什么不体面的事物一样。他可能会被迫对它的效果感兴趣,却不愿意和内部的工作原理扯上任何关系,而且也从没有人尝试从女巫嘴巴里套出她酿造的巫酒的精确配方。
一次,丹尼斯和我飞行后降落在农场的平原上,一个很老的基库尤人走来对我们说话。
“你们今天飞得很高,”他说,“我们都看不见你们了,只能听到飞机嗡嗡响像只蜜蜂在唱歌。”
我承认我们确实飞得很高。
“你们看到上帝了吗?”他问。
“没有,恩度爱提,”我说,“我们没到看到上帝。”
“啊哈,那么你们还飞得不够高。”他说,“但是,告诉我,你们觉得你们能飞到上帝那么高,见到他吗?”
“我不知道,恩度爱提。”我说。
“你呢,白达,”他转向丹尼斯说,“你怎么想?你会坐在飞机里飞得高到看见上帝吗?”
“我真不知道。”丹尼斯说。
恩度爱提说:“那我就不知道你们两个到底为什么要一直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