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朝前走了一点,又是一声低吼,这次在正右方。“打开手电。”丹尼斯说。这活儿说实话并不轻松,因为他比我高很多,我必须把灯光打过他的肩头,照亮他的来复枪和更远处。我打开手电后,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灯火辉煌的舞台,咖啡树的湿叶在发光,地面的土块清晰可现。
一开始,光圈直射一头双眼圆睁的豺,它像只小狐狸,我把手电移开,然后照到了狮子。他正面朝向我们站立,在身后全黑的非洲夜色里,他看起来很亮。一声枪响离我很近地落下,我还毫无防备,甚至没理解这是什么声音,好像它是一声雷响,好像我自己被移换到了狮子的位置上。狮子像块石头一样倒下。“继续,继续!”丹尼斯朝我喊。我把手电往远处打,但我的手抖得太厉害,以至于在我的指挥下,掌控着世界舞台的光圈跳起舞来。我听到丹尼斯在我身边的黑暗里大笑,他后来对我说:“打在第二头狮子身上的灯光有点抖。”光圈舞蹈的正中央就是第二头狮子,他正避开我们,半躲在一棵咖啡树后。灯光照到他时,他把头扭开,丹尼斯开枪。他跌出光圈外,但又站起来重新进入光圈,他突然转身朝向我们,就在第二声枪响落下时,他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啸。
一秒之间,非洲膨胀到无限大,而丹尼斯和我站在非洲的土地上,极其渺小。手电灯光之外,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两头狮子分别倒在暗夜中的两个方向,天空掉下雨来。当深吼渐渐散去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狮子躺着,头扭向身体的一边,像是厌恶的姿势。咖啡田里有两头巨大的死兽,四周的黑夜唯有沉默。
我们朝狮子走去,步测距离。第一头狮子离我们站的地方有三十码,第二头是二十五码。他们都是发育丰满、年轻强壮的狮子。两个是老朋友,在山里和平原上一同外出,昨天还分别在脑中演习了同一场伟大的冒险,现在也一同死于冒险。
此时所有的学童都跑出了学校,朝小路蜂拥而来,他们进入我们的视野后停下,然后轻柔地低声吆喝:“穆萨布。是你吗?是你吗?穆萨布,穆萨布。”
我坐在狮子身上朝他们喊回去:“是我!”
然后他们继续吆喝,更响亮也更大胆:“白达打死狮子了吗?两只?”得到确认后,他们立刻挤上来,挤得到处都是,像一大群夜晚的小跳兔,上蹿下蹦。他们当场为此事编了一首歌谣,是这么唱的:“三枪。两头狮子。三枪。两头狮子。”他们边唱边添油加醋,一声清亮的嗓音和着另一声:“三发好枪,两头强壮的大坏狮子。”然后他们全部一起合唱梦呓般的副歌:“A.B.C.D.”—他们直接从学校过来,脑子里装满智慧。
很快许多人都来到现场,磨坊的劳工、附近村寨的佃农,还有举着防风灯的我的仆人。他们围着狮子讨论,然后卡奴提亚和马夫拿来刀子开始剥皮。我后来送给印度大阿訇的狮皮就是其中的一张。普兰·辛格本人也登上了舞台,衣冠不整,看起来瘦弱得难以置信,他甜蜜的印度式微笑在浓密的黑胡子里闪烁,讲话时高兴得直结巴。他急于索要狮子的脂肪,他们那些人把脂肪看得同药一样宝贵—从他对我表达的手势来看,我相信是治疗风湿和性无能的。咖啡田变得非常活泼,雨停了,月光沐浴一切。
我们回到家里,朱玛把我们的酒瓶打开。我们被淋得透湿,沾了一身的脏泥和血水,没法坐下来喝酒,只能站在餐厅燃烧的壁炉前,一口饮尽我们鲜艳、如歌的红酒。我们一个字也没说。狩猎的时候,我们曾融为一体,无需对彼此说任何话。
我们的朋友兴致勃勃地要我们讲冒险故事。之后去俱乐部跳舞时,巴培特老先生一整晚都挤不上来跟我们说话。
我想,我在农场生活中最了不起、最激动人心的快乐应归功于丹尼斯·芬奇·哈顿:我跟着他飞遍非洲。在一个没有几条路可供你在平原上降落的国家,飞行成为真正性命攸关的事,它开启了一片新天地。丹尼斯开来他的“飞蛾”飞机,它可以降落在我家几分钟路程外的农场平原上,我们几乎每天都去飞。
当你身处非洲高原的上空时,会有惊人的视野,光和色彩出人意料地组合、变化,日光照耀绿色平原上的一弯彩虹,庞大的立柱云和疯狂骇人的黑色风暴都在你身旁摇摆着比赛和舞蹈。粗暴无情的阵雨睥睨地刷白空气。关于飞行的体验,我们的语言缺乏合适的词汇,只好将来随时造出新的词汇来了。你如果曾飞越裂谷区,飞过苏丝瓦和隆戈诺特的火山,你就相当于远行去过月球背面的陆地。其他时候你可以飞得足够低,看得到平原上的动物,你会像上帝刚刚造物、还没委任亚当命名时一般怜惜它们。
让你开心的不只是视野,而是这项活动本身。飞行员的喜悦和荣耀也是飞行本身。住在城镇里的人无论从事什么活动都只熟悉一个维度,这是悲哀困顿的奴役。他们沿着直线走,好像被谁牵着行走一样。当你更进一步,穿过田野或树林时,你就从直线拓展到了平面,进入二维空间的转变像法国大革命一样,是对奴隶的辉煌解放。
而在空中,你被引领进入三维空间的全然自由中。经过漫长世代的流放和幻想,思乡的心终于投进宇宙的胸膛,失去了重力定律和时间法则。
……在生命的绿林中,
像驯服的野兽一般嬉戏,无人知道
它们能有多温顺!
每次飞机升空,我坐在机舱里向下看,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地面时,都会有所觉知,这是伟大的新发现。“我明白了,”我想,“就是这个意思。现在我理解一切了。”
一天,丹尼斯和我飞去农场西南九十英里的盐碱湖,它比农场低四千英尺,高于海平面两千英尺。盐碱湖是人们提取苏打的地方。湖底和湖岸都像某种白色混凝土,有着强烈的咸酸味。
天很蓝,但我们从平原飞到多石贫瘠的低地乡野后,所有颜色都像被火烧过。下方的整片地貌看起来像精美标记的龟甲。突然间出现了湖。从空中看去,透过水面闪着光的白底显出惊人的、难以置信的天蓝色,蓝得那么清澈,以至于你在目及的一瞬间闭上了眼睛,水域像一大片明亮的海蓝宝石般卧在黄褐色的暗淡土地上。我们之前飞得很高,现在开始降落,下坠时深蓝色的阴影投在下方,漂浮在淡蓝的湖面上。这里生活着上千只火烈鸟,我不知道它们如何在苦咸水里存活—这里显然没有鱼。随着我们的逼近,它们呈大圆面和扇形哗啦啦铺展开来,像夕阳的光辐,像丝绸和瓷器上精巧的中国纹样,我们看着它们自行变换造型。
我们降落在白色的湖岸旁午餐,那里炙热得像烤箱一样,我们躲在机翼下避着太阳。如果你从阴影里把手伸出去,阳光烫得能灼伤你。我们降落时,刚从乙醚里取出来的啤酒瓶还冰爽宜人,一刻钟以内、喝完之前,它们已经和茶一样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