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可她又好像比谁都不了解自己。
自从丈夫牺牲的噩耗传来那刻起,不知为何,该失声痛哭的她没有痛哭,该软弱晕眩的她没有晕眩,她居然就是那么冷静地听着那个消息,听凭自己的心脏于刹那间“卡吧”一声停跳了几秒钟,然后又神奇地恢复了正常。
她还以为自己来不及悲伤就已经死了,但是她没有。
这一切外界当然不得而知。
但是从那以后,她就开始逼迫自己开始忘记这一切,逃离这一切。起初这样做,她以为只是她不知好歹的下意识在作祟,以期保护腹部里的幼小生命。可她渐渐地发现,自己的魂魄实际上在那一刹那间就已碎裂消散——她不再是她自己了,她无法再做自己,她越来越害怕自己还是自己,最后就连她自己一直庇佑的小生命都觉得是那么沉重、虚幻、孤独、可疑……
她沉溺于那种恍惚游离中无法自拔,无法流泪,更无法在意哪张吊唁的脸是谁是谁。既然没有在恰当的时刻里痛哭、晕眩或死去,那她迫切需要忘记,她唯有忘记,她只能忘记。
她背负着骂名离开了这座城市,改名换姓,找到另一份工作,远离公安局和派出所,从不与丈夫同姓或同名的人结识与交谈,不和任何幼儿微笑和嬉戏,生病从不进医院。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曲三莐最迥异于往的是进入一所大学旁听起了外语,可尚未等到她学业有成,那个外籍教师就在一天夜里将她放倒在集体宿舍的单人床上。
同居三个月后,曲三莐与之双双飞去了法国。
远在千里之外,曲三莐对新生活充满了新奇和热情,开始让自己忙碌得像个陀螺。时间一长,外教男友一向不灵光的感觉却忽然琢磨出了异常。尤其是他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曲三莐做每件事都么疯狂。
“为什么?你这是怎么了?”外教不解地问。
曲三莐脸色煞白,但一脸坚定地回答:“因为忘记!因为我要忘记!”
曲三莐终于没有拿到绿卡。
一群鸡
看到这个题目,或许你会以为这是篇艳情小说。至少在任何汉字都可能出现新意的今天来看,它具有相当煽情的可能性。
可你错了,这是一群地地道道的山鸡。
就是散养在山里头,专吃草籽和害虫,有过金色童年的一群鸡。
它们头顶彤红的焰火,颈缠浑黄的围巾儿,身披雪白的绒羽,齐刷刷坐卧于荆条编成的大提篮内,昂首挺胸,就像迎接外国元首的仪仗队,被一辆独轮小车推向城里去。
有人要问,它们就那么老实?当然,——这是一群被老太太捆住了手脚的鸡。——推到大酒店的小厨房里去?不,赶趟集而已。
老太太年岁一大把了,记性却不差。她一边走,还一边冲提篮里的鸡们嘟囔着:“老大老二呀,就数你俩最听话,走了三里多路,还没见你们摩挲一下眼皮儿,别埋丧脸子啦,孬好我最后让你们走!
“老三和老五,你俩就是天生的命贱!交头接耳,叨叨个没完,要是有买主儿,看我不先由着别人选!
“老四和老六,你俩按说年龄还不大,可我急等着使钱,小儿媳妇要下蛋,B超里说了,这回准是个带把儿的!你们不老跟仇人似的吗?现在倒好,一进城,魂儿都吓掉了……”
老太太念念叨叨来到十字路口,突然一辆大卡车从背后猛冲而来!老太太转身稍慢,手一撒把,凭空里就是一阵稀里哗啦。
如果你是老读者,又看过我的小说,准会这么说:这下子可完了!小独轮车被轧趴了,大提篮被压扁了,一群鸡扑扑棱棱,眨眼间就死的死,伤的伤,场面惨不忍睹!只剩下那个老太太,虽说不至太残忍,但是总得受点小伤害。
这还不算,卡车司机一下车就傻眼了!老太太不正是自己的亲娘吗?光顾着搞买卖,多久没上门了!老太太一见是大儿,本来还挺伤心,这下子气先消了大半。儿见娘没啥事,只是赶趟集卖鸡,脸上立即就有了不屑,几句话后扔下一张大团结,窜了。
这个细节的确有意味,但我不能这样写,老是这样写就对不起读者了,我没打算这样写。
其实大卡车猛冲过来时,老太太只是吓了一跳,她哪里见过这么开车的?慌忙中车把一撒,人和小车都闪倒在了路边,鸡更没啥事,至于那辆凶猛的大卡车,嗖地一下子就驶远了。
老太太稳了稳心神,继续跟鸡们嘟囔着上路。小脚不停,太阳一竿子高时,就来到了县城东郊的集市上。要说这县城的集市就是比村里和乡里的大,大得几乎看不到边儿,人多得瞅着眼晕。
老太太没敢使劲往人堆里扎,找个靠路的边角停下,边歇息边卖鸡。可一直等了大半晌,除了几个问价的,一笔买卖也没做成。忽然间,她看见一伙小商贩推车的推车、背麻袋的背麻袋,都向她这边急奔!在他们身后,紧追着一群身穿制服的青年。那架势,很吓人。
这个节骨眼上儿,按惯例你又要猜了:老太太行动迟缓,来不及推车赶紧躲到一边。就见青年们跑上来摁住她的小车大吼:“这是谁的?赶紧承认!给你们划出地方来卖你们不听话,软的不吃吃硬的!”青年一边吼着,其中一个还抓起了老太太的秤杆儿。
老太太被吓得够戗,可无意间抬头一看,竟大着胆儿走上去承认小车是她的!就见那个手抓秤杆儿的青年开始浑身发抖,究竟是气愤还是惊讶谁也难说清。因为他万万没想到站在自己跟前的是亲娘!
也就是说,他是老太太的二儿子。
仅是片刻迟疑,二儿子还是“咔嚓”一声,愤然将秤杆从中折断!这时人群里起了嘈杂,二儿子亲眼目睹着娘的眼睛里慢慢地溢出泪花。他不敢再看下去了,猛低下头,将一张崭新的人民币塞进鸡翅膀下。
二儿子离去很久,老太太还像是一桩泥雕那样瓷在原地,只剩下那群鸡们瞪着惊恐的小眼四处乱探。
是的,我又要说你猜错了。很对不起,我这篇小说没有这些细节,其实它很平淡。
其实老太太看见那群青年跑过来时,立即就推起小车走掉了,因为她在人群的最外侧,走得及。她只是远远看了一眼那个身穿制服的小青年,脚底下就立即像是生了风一样。
老太太一边往回赶,一边很有些个难过。三儿媳妇马上要生了,可三儿子的刑期还未满,家里需要钱伺候月子。一群鸡一只也没卖掉,她不想让人说是自己舍不得。想着想着,想着想着,她笑了。
什么,笑了?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你又要问了吧?
是啊,这时候按说她根本笑不出来,可她的的确确是笑了。
因为老太太忽然想起了今天收入的那两百块钱来!
千万别跟我打赌,说那钱不能用。否则,我会把这篇小小说的稿费也押上。
还跟你急。
加拿大枪鱼
朋友从加拿大回国度假,送给我一份特殊的礼物。
“是什么?”我问。
“是活物,也叫宠物,还是怪物。一对加拿大枪鱼!”朋友说。
我从来没养过鱼,但接过礼物,仍免不了心花怒放。
这是一个外观精美的瓶子,带夹层的,内芯为浓乳色,外层晶莹透明,中间则是至清至纯的加拿大内陆尼亚拉加湖湖水。
湖水里面,游动着两条长须飘曳、嘴目扁扁,但色彩异常斑斓且身宽体胖的怪物。
我注视着它们奇形怪状的模样,在想它们该具有何种特殊猛烈的攻击本领。
“它们吃什么?”见朋友急着要走,我得问清这个。
“吃大米、面包渣、海带丝,都可以,但你要记住,它们对环境要求苛刻,千万不要往水里撒食物!”
“那它们如何进食?”我心生诧异。
朋友呵呵一笑,用一把捞鱼的小网勺将两条枪鱼捞起来,放上桌面,只见两只小家伙竟然用胸鳍和尾鳍支撑住了身体,然后一耸一耸如海豚一般笨拙地移动起来!
奇迹!原来能水陆两栖!
朋友又说:“因为在中国境内你很难找到相似的湖水,所以每次喂食时尽量把枪鱼捞到陆地上吃喝拉撒,以保持瓶中水的清洁。”
朋友说完急着出门,我又问了句:“那它们可以在岸上呆多久?”
“不管你信不信,最多两个小时都没问题!”
奇迹!世界上居然会有这种宠物鱼。我和老婆喜欢得不得了。
不久的一天下午,我正在上班,忽然接到老婆电话。她急得嗓音都变了。原来她早上起床后把枪鱼捞在阳台上喂食,见它们一时没有排泄,恰好她那天又有个重要活动,就撂下它们到浴室洗澡去了。
洗完澡急着出门,她就把枪鱼的事给忘了!也就是说,那两只枪鱼至今仍在阳台上晾着呢!我心里登时大痛,望望窗外,眼下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完了,我的加拿大枪鱼,一定早已死翘翘了!
谁知出人意料的是,等我急忙打车回家,竟发现那两只小家伙仍然在我们家凉台上活蹦乱跳呢!厉害!要说人家外国宠物的生命力还真不弱!
我来不及挂风衣,急忙用鱼网将俩小家伙收起来放进水里。却见它们在水里急遽地翻着身体,像在海湾战争中失去了平衡的F14战斗机一般,不停地乱翻跟斗,好几次都撞到了瓶壁,伴随着它们滑稽动作的还有大汩大汩的气泡从两只枪鱼嘴里冒出来!随后,我就看见它们肚皮一仰,完全停止了游动和挣扎,像两块塑料浮上了水面。似乎像是死掉了!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发愣,心想它们不定玩什么花招呢?可二十分钟过去了,它们居然还是一动不动地飘在水面上。不是死掉了又是什么呢?难道是奇特的深度睡眠?
急忙打电话给朋友。朋友刚好下了飞机,电话里说:“完了,枪鱼一定是被你害死了!这两天我一直没开机,就担心你会把它们养死,结果你还真没叫我失望!”
我忙解释我是疏忽了管理,但我回家时它们还是鲜活鲜活的啊!我还想观察它们究竟怎么个争强好胜、打架斗殴呢!这下没机会了!
朋友气得讲起了英文:“NO!NO!NO‘SHOOT’BUT‘CHOKE’(非‘射击’而是‘呛水’)!”
“GOD(天啊)!”原来根本就不是“枪鱼”,而是“呛鱼”!
“我说过它们最多只能在陆地上呆两小时,超过两小时,呛鱼的确还能在陆地上苟活一阵儿,但你要把它们重新放回水里,对不起,它们会被呛死的!两小时后它们的鱼肺已然发生了变异,再也不能适应水中的环境了!”
靠?呛鱼竟是被水呛死的!
鸽子
老朱病了,床上一躺就是半月,起因是为一只鸽子。
老朱是两年前从公安局装备科退休的。赋闲后,一次去市里办事,路过广场看到有人正在放鸽子,更有年轻人给他发传单、递名片。原来,这是市里的信鸽协会在举办活动。
老朱起初没在意,可坐在返程的公共汽车上无聊时,再次掏出了那些宣传材料。看着看着,忽然乐了。儿子正上大学,老伴天天练舞,自己又不爱琴棋书画,自打退休后,一直闲得胸闷,何不养几只信鸽玩呢?
说干就干,老朱专程去市里买了幼鸽,加入了信鸽协会。回到家就开始整日与鸽子们为伴。老伴见了半是喜悦半是挖苦,说真是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这把年纪了才想起养鸽子?哪跟学人家养养鹦鹉画眉的多好?老朱蹲在地上头都没抬,说你扭你的胯子,我养我的鸽子,再胡说小心我放了你的鸽子。
老伴听了摇头直笑,打电话给儿子,儿子破例严肃批评老朱,爸,养鸽子太不卫生了,你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我可没脸领女朋友回去,而且要小心禽流感,老年人免疫力下降你就不怕?
老朱心说,老子现在还不老!可话到嘴边,没说。只好与儿子约法三章,既要搞好卫生,又要做好防疫。
老朱是个外粗内细的人,当警察时几百号人的服装器材管得头头是道,养起鸽子自也不在话下。很快,老朱的幼鸽翅羽丰满了。老朱先是骑摩托车带它们到野地里放飞,然后掐着时间赶回家给报到的鸽子们排序。后来老朱就带着自己的优秀选手去市里参加比赛,虽然从没拿过好名次,但每次放飞时,老朱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老朱常常想,自己年轻时忙这忙那压力很大,老了没想到竟在鸽子身上发现了乐趣。鸽子轻盈地飞过蓝天,也带走了他的烦恼和忧闷。
一年后,老朱已算个信鸽行家了。有次回老家串门,听说村人上坡时,见半空一只鸽子与老鹰厮斗,其情景遮天蔽日。最终鸽子被啄瞎了眼睛但逃脱了,村民在树林里捉到它时才发现那是一只信鸽。
老朱立即起身去那户人家。结果发现,眼前的鸽子站姿水平,体态健硕,用手指抵在鸽腹下几乎感觉不到心跳或心博,虽眼睛瞎了,但用食指按住鸽头能明显感到它的瞳孔在有节奏颤抖。一切的特征都在显示,这是一只长距离鸽。信鸽标签上还写有大串英文字母,老朱统统不认识,只知道那个符号“♀”表示它是只雌鸽。老朱满心欢喜好说歹说地买了下来。
后来老朱上网一查,发现信鸽竟大有来历,是一只有着百年历史的“英格兰北部信鸽协会”的鸽子。品种优良,血统高贵,名叫“Anna”。老朱从此精心喂养,目的只有一个:让伤愈的Anna做种鸽,彻底给老朱的鸽群更新换代。
老朱对Anna照顾周到,Anna也没让老朱失望。不过仨月,Anna就为老朱添了两群新鸽。老朱的付出很快就赢得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在接下来全市举办的一次远程500公里信鸽放飞大赛上,老朱精心挑选的唯一鸽手“微星”以458分钟的成绩排名第一!微星返巢时,眼皮上结了厚厚的伤痂,老朱想到它又饿又累,冲破突降的寒流和大风取得了胜利,激动地捧住它亲了又亲!
Anan死后不久,微星成为了老朱的精神支撑。然而,意外发生了。就在最近一次设有高额奖金的放飞大赛上,微星突然莫名失踪!直到比赛结束,依然音讯全无。老朱心疼得直抖。其实,气候突变、受伤疾病、天敌啄食、同类吸引,常会导致信鸽丢失。可老朱还是难以接受,很快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