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塘生产队的人全都疯了,当我说龙塘有鬼的时候,建刮皮竟然骂我:你就鬼。当我给细辉送去她丢掉的衣服时,被她站在瓜棚边泼菜的父亲,一瓢粪泼了过来。我记得细辉的父亲和细辉原来都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细辉的姐姐细红还是我最要好的同学,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放牛,一起为队里打青。我们两个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很多同学,还有队里的人都说我们是一对儿,我到细红家问作业,细红的父亲对此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看见我就恼火。
我和细红后来又在一起考上初中,那时候考初中和现在考大学差不多,没考取,就没书读了,割草放牛便成了主业。
细红很漂亮,手臂白白的,一天比一天细嫩,很深的寒毛,而且碎蓝花的衬衣,渐渐裹不住日益丰满的身子。放学的时候,当我像往常一样触近她,竟然有一股淡淡热烈的汗香。当我贪婪地正闻着享受着这香味,细红把头一低,飞快地跑到我的前面,脸通红通红的,像生产队禾场边红红的芭蕉花。以后细红不再怎么搭理我,但我却常瞥见她偷偷地看我,再不就一个人望着龙塘呆呆的出奇。
这年暑假,细红到龙塘洗衣服,就再也没有回来。细红的父亲和叔叔们用耙头网打过龙塘,也没有找到。最后在富瞎子建议下,细红的母亲准备了钱纸香烛,点起鞭炮,在水塘边焚香磕头。只听见细红的叔叔在水塘里大声地喊道:踩着了,在这里在这里。
细红最终就在洗衣服的木跳边找到,细红的母亲扶着女儿,抢天苦地嚎着,泪水很快哭干。富瞎子喊了起来,快压水,看还有救没?
细红被就近卧放到了一张八仙桌黑黑的覆锅上,很多人围着哀伤的看着。那件碎兰花衬衣已经裂开,露出白白的肉和鼓鼓的奶子。看着从来没有见过的身体,我感到来自身体深处的焦渴,我吞下了口水。很多年后我想,对性的启蒙也许也在那一刻吧。那一刻我已把细红视为我的初恋,视为我最爱的人,只是当我意识到这种情愫时,细红已经在遥远的天国看着我了!此时我竟然操着已经变声的喉咙,放声大哭。所有的人都朝我望了过来。
是细红的死让我成人,我想她可能早就喜欢我,因为我贪婪地闻着她身上香气的时候,她短暂的发呆和稍后羞红的跑开。
从此细红总在我梦里出现,白白的身子,鼓鼓的奶子。
我对龙塘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读完那期书,我也读不下去了。一有空,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塘埂上,痴痴地望着塘水,我的视力很好,我觉得望久了,我就能把龙塘望穿,我就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我预感到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这是一口老塘,老辈人说他们小的时候就有了。龙塘边上是一百多亩水田就靠这塘饮水,天干的时候,队里的抽水机就突突地响着。最干旱的那年,小小的龙塘也没有抽干过。
龙塘的水清清秀秀的,塘基的土被水化出来很多窟窿,像密密排过去的蜂窝,波浪把阳光一线一线地散在塘边的水底。拿个细篾菜篮随便在水边一挽,就能挽上很多虾子,鲫鱼和愣子鱼也特别多。给家里改善一下伙食,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捉鱼捉虾真是胜过任何有趣的游戏。
王文,我童年的朋友。我们经常伏在塘基上,捉着那些小鱼小虾。忽然水里有一条鱼,正在翻白打转,他急忙去抓。鱼从手里一滑,他一个前仆,掉到水里。我吓坏了,一边呼喊一边找他家大人报信。王文从水里捞上来时,已经软绵绵的了,王文的父亲肩着儿子,茫然无计地两头乱跑,他不知道此刻他要怎么做,只知道,他要救活他三代单传的亲爱的儿子。
王文的死,与我有很大的关系,我应该马上去救他。因为报信的耽误,他已经淹死了。我真的很自责。不想王文死后五年,细红竟然遭此厄运,我知道这口小小的龙塘,一定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蹊跷。
有时候我也拿根钓竿在塘边钓鱼,开始我还串些蚯蚓什么的,鱼特别多,于是我干脆不上饲,就一个空钩。这样守着,我知道,龙塘的秘密一定会被我解开。
细辉长得越来越像她的姐姐,时髦的衣服已经快箍不住紧绷的身子了,虽然很多家里已经开始买洗衣机,但细辉和她姐姐一样勤快,总是把衣拿到龙塘来涤。
我甚至不知道,我心中的那个影子是细红还是细辉,于是我越发觉得自己要守着那龙塘,我知道,迟早我会救细辉一命,看着幽幽龙塘,我感觉那神秘的塘心,一定又有什么邪恶的欲念在聚集。
细辉也许并不知道我的心思,日子在一天天的流逝,细辉辍学后,洗衣涤衣成了她每天的活儿。我知道,龙塘想要的局面,已经差不多了,而且5年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去,即便龙塘给我更多的鱼,我也不稀罕,我任鱼挂在钓钩上,游来游去。
我就在细辉的不远垂钓,我只用眼睛,盯着细辉。细辉白白的手臂,拿着衣服,在水面上,来来回回地摆着,然后提起,对折收拢,双手抓住,合力一拧。水便成衣服里不甘心地跑出,也许细辉的心里,水滴跌落水面脆脆的声音很好听,也许每天她就是为听这些美好的声音,而来到水边,甚至只有一两件衣服,她也要来到塘边。
而我看到那些水从衣服里渗出时,我觉得那是细红在流泪。就凭这点我知道,我不会爱上细辉的,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细红。
水滴从衣服上落下,在水面打出混混乱乱的水花。
突然,水花里竟然显映出一个像棕树蔸一样散开头发的头颅来,渐渐地划到了细辉的脚边。我血往上涌,我知道,我等这一天,五年了!
我把钓钩甩向那个水中的黑影,果然锋利的钓钩钩住了它,我用力拉着钓竿,钓竿立刻被拉成了满月。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这根钓竿是我专程到乌山砍的乌竹。
黑影拼命地往细辉游,我拼命地往我自己这边拉。有时候我力大,黑影就离细辉远些,我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地发抖。有时候它力大,黑影就离细辉近一些,我的血就往脑门上冲,我的额头已经冒出了虚汗。我并不怕那个黑影,我怕我一旦扯不住,细辉就要惨遭毒手。
可是细辉,却认为我钓到一条大鱼,正在前前后后地溜鱼。一边洗衣,一边傻傻地望着我笑。汗从我全身冒了出来,我感觉衣服已经粘到我的背上。此时太阳正当午,四周一片寂静,过路的都没有,想喊人帮忙似乎都不可能。
我喊:细辉,你快跑啊,快跑啊,细辉!
可是,我怎么也喊不出来。就像睡梦中被梦魇魇住,压抑着堵着喊不出。看着细辉无知的傻笑,黑影正一点一点朝她靠近,我知道完了,完了!
细辉已经掉到水里,乱扑着水。我已经顾不得一切了,掉转钓竿拼命朝黑影打去,同时,我跳到水里,一手拼命抱住细辉,一手奋力拉住跳边结实的木桩。细辉一身透湿,我环住她的躯体,她鼓鼓的胸部就在我的手臂上方,红红的乳晕透过衣服,像两只惊魂未定的隐隐的眼睛。
黑影终于放弃,我把细辉抱到岸边。
突然啪的一声,我被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当我看到打我的手,正是我日夜渴慕的臂膀时,我惊呆了,我真的没有一点痴心妄想啊,刚才那么危险的情况,难道不能说明我所做的一切吗?
细辉哭着跑回家后,我在水边观察了好久,那个散开毛发,中间一个黑头的棕树蔸一样的影子,早已不知去向。我拿着鱼竿拼命地击打水面,水花啪啪地脆响。我料定这么大的太阳那个黑影肯定会蓄在塘的深处,不会跑走。
当我把细辉的衣服送到她家时,被他站在瓜棚边泼菜的父亲,一瓢粪泼了过来。他看见我一身透湿,知道他的女儿没有向他撒谎。细辉向她的父亲说了什么呢?难道不是说,我救了她一命吗?当时的情况是多么危险啊!
细辉父亲恨我的样子,我很难过。但我着急的不是这些,我要去找队长,告诉他,龙塘里有鬼,趁鬼还在那儿,赶快把龙塘用抽水机抽干。
建刮皮竟然狠狠地骂我:你就是鬼。
回家后,我被父亲打了一顿,十七岁的我,竟然被罚跪在翻转的竹扁担上,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犯的事:我借口钓鱼,把细辉推到水里,而且还在她身上乱摸。
我的天啦!人们怎么不想一想,我摸她何必把她推下水,推她下水,那她是怎么上岸的?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有过出格的事情,细红死的时候,我也许有过一闪悲凉的邪念,但一个懵懂的少年从此开始他成长的经历也未尝不可啊,我心里怎么想,又关别人什么事呢?而且我对细辉从来就没有过非分之想,我爱的是她的姐姐,我只爱细红啊!
所有的人都疯了,反倒觉得我神经不正常。人们总是麻木不仁,眼睛盯着鼻子,别人的儿女好像与自己无关,就好像为了幸福地生活,故意要把痛苦的事情忘却。我做不到。我知道我做事情很执着,但我真的从已有的两个事例,推想到黑影必然会五年出现一次,我甚至想到会应验在细辉的身上,而且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我是对的!
龙塘边只有一颗老柳树,周围是少量的菜地和大遍的稻田。晚饭后,我带着一把柴刀,偷偷跑了出来,藏在龙塘边菜地高高的辣椒树土坑里。黑影在今天晚上肯定会现身,我一定要捉住他杀了他,来证明我的清白,来教育冷漠的人们。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才知道自己竟然也十分害怕,可是我不甘心就此罢休,我紧捏柴刀柄给自己壮胆,而且我要替王文、替细红报仇。老柳树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沙沙地响着,好像有什么秘密欲说不能的样子。很多年前龙塘本来种着一圈柳树的,由于塘基的垮塌和修整,几十年来,竟然只剩下这么一棵了。我想,经霜历雨的老柳一定知道很多不为人晓的秘密,只是除了我又有谁懂得它呢?
不断有蚊子朝我叮咬,我也不敢抓,只是一下一下的绷紧皮肤。我想看到又害怕看到的东西却一直没有出现。当我意识模糊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砰通”一声水响。朦朦胧胧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矮瘦驼背老头,当我发现他时,已不能断定他是否从柳树下出来的,只感觉面目全黑,看不清眉眼,和细辉洗衣时看到的样子有些类似。他肩背一根木棍,木棍上挑着一个水淋淋的黑色袋子,转眼之间已经走向稻田深处。
我的心扑扑只跳,我断定,就是它!当我想挪动一下自己时,那种被梦魇住的感觉罩着我,全身麻软一动也不能动,随后我竟然在辣椒地里晕晕乎乎睡去。
当我清醒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父亲正提着我的耳朵,用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棍狠狠地抽我。他也不再骂我了,只是狠狠地抽打我,直至木棍被打断。我竟然感觉不到痛,我想这一夜的蚊子,也许让我已经失去知觉了吧,而且那根折了的木棍,真的和昨晚老头肩上的那根很像。我不理会父亲的责打,从土坑赫然站起,朝矮瘦老头消失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一线禾苗都微微向前伏倒,露水比旁边轻了许多,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龙塘黑影已经被我看透,吓走了,也许再也不会来伤害细辉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哈哈一阵大笑。父亲却恐惧得丢下手中半截木棍,哆哆嗦嗦地转身,急急地跑了。
细辉没有像她的母亲一样就嫁到本村。她嫁到很远很远,嫁到非要用汽车来接的远方。出门的那天我是知道的,因为先天我看到了细辉家粉刷一新的墙壁,我知道她家一定有什么事。自从细红死后,我总是有事没事远远地守着她家的房子看。可我真的只是怀念细红,对细辉我真的想都没想过那事,即便那天我救她,看见她的身体,我都没有任何动心的想法,只是觉得我应该救她,不要她和姐姐一样悲惨。细辉看到我了,见周围没人,急忙走到我的跟前,小声对我说:明天,我要出嫁了,那件事,就不要提了。
我吓了一跳。出嫁好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那件事怎么能不提呢?黑影虽然走了,难保不回来啊,你远嫁了,难保那黑影还找别的替身啊。我对细辉的冷漠十分气愤。我救她,她却不以事实为我洗清冤枉,今天还要我不要说黑影的事。我气得就要用泥块打她。细辉吓得赶忙缩到屋里,再也没有出来。出嫁的那天,我被父亲用4号铁丝吊在猪栏屋里。我想不通,为什么要捆住我呢。
细辉终于远嫁他乡,之后的很多年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她的映像我早已和细红重叠,这两个在我生命中,最青春美丽的姑娘,最后合成一个人,总在深深的梦里和我相会。
我也以为我不必再每天像姜太公那样去钓鱼了,我甚至想遗忘龙塘和龙塘中神秘的怪物。我也终于不堪父亲的虐待,跑出了家门。
很多年后,当我回到龙塘的时候,龙塘生产队已升格成了龙塘居委会,祖祖辈辈耕种的田地,大片大片鳞次栉比房屋像春笋一样快速生长。龙塘的人们都洗脚上岸,成了城市居民,钻进了大大小小的麻将馆。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叫龙塘的地方。龙塘已经被楼房们挤得只剩下一口气了,那些楼房都把桩打在塘里,下水管也有往塘里排的。最后一棵老柳已不知去向,杂草们穿戴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和塑料泡沫,拥挤生长。塘中间有块桌子大的水面,结满黄魇,像一只垂死的眼睛。当我从旁边经过时,龙塘像还记得我,那水面竟冒出一串肮脏的气泡。
看到这一切,想起那些久远的往事,我不禁有一种大仇已报的畅快!
我抓起一块废红砖,向那个眼睛狠狠地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