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长张满邋遢是出鬼了,没事总往俺家里跑,一跨进我那塌了一边的门槛,只听得他说:“我还没有洗脸啊!”
于是我只好端来那只掉瓷掉得看不见底色的搪瓷脸盆,从灶头上的炊壶里倒水,又把小篮子的那条花手巾拿来,丢在脸盆里。张满邋遢把脸盆放在鸡笼上,慢条斯理地洗起来。
一个脸洗得这么过细,真的是少见,只见张满邋遢洗了额头,洗腮帮,洗了下巴,洗耳背,洗了耳背洗颈根,洗了颈根,又把手巾往他乱糟糟的头发里来回搓,我估计张满邋遢这一辈子还没用过这么软乎的手巾。终于,小篮子的那条手巾变得和我的手巾一样死灰了。我有些担心,我担心小篮子会不理我,我甚至害怕,他把这一切都记到她的那个算术本上。
小篮子是我的大女儿,初中读了一期,学费贵得吓人,南山那片土的红薯长一年,还不够她读一期书。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打青要认得字干什么,背水要认得字干什么,喂猪要认得字干什么。听说还要念什么英语,中国字都没用,还外国字。
我真后悔让他读那么多书,要是不读书,只怕可以买一头母猪了,能下好几窝崽呢,那不比种红薯强。还有南山的那些土,要是有一头好牛,又何苦拿个锄头,一锄头一锄头的挖哦。买牛,原来敢想,现在是想都不敢想了。
还有那条花手巾,看见就不舒服,还班主任林老师送的,看得比老子还重,洗的胰子油都有一条多了,养女就是赔钱的货。
还有每天在那个算术本上划划划,每天晚上都划,桐油都烧了不少。
张满邋遢幸福地洗完脸,说道,我一早起来,就来看大家,我们队上水不方便,我看主要要抓好副业生产,多种红薯和南瓜,能顶半年粮。说着眼往灶头上了。
我说,队长啊,才洗脸,那还没吃早饭,吃碗南瓜汤吧。
张满邋遢有些喜出望外,揭开锅,果然细半锅南瓜汤,用瓜瓢舀起来,蹲在门槛,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
我今天早晨都洗了八个脸了,还是你们家的饭早啊,张满邋遢刚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脸还没洗,那肯定还没吃早饭,我知道他进门喊洗脸,是想人家留他吃早饭,可怎么那七家人真的就只让他洗脸?
只是小篮子的早饭就没有了。小二吃饭后,影子都没看见,不知道死得哪里去了,等会弟弟起来哪个带啊。
我的玉兰命真苦啊,小三横着生下来。玉兰她一脸豆大的汗,下身的血把床铺都浸红了。王七婆接生三十年也没有办法,说要赶快送医院,还没抬到大路上,玉兰就没了。唉——
张满邋遢看着我,也唉了一声,老弟啊!出山的路太窄,当初,我抬后面,脚都歪断,半个月还没好。乡上抓计划生育,我还挨了骂哦。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玉兰终究还是给你们李家留了后嘛!
张满邋遢吃着吃着,就用衣的下摆擦起汗来。
可是那条花手巾我是不知道怎么向小篮子交代了,还有鸡笼上的算术本,被张满邋遢洗脸溅上了不少脏水,水干了,留下恶心的印子。
张队长不是别人,小篮子读初中的头期学费还不是张队长到乡上要来的!
我不怕小篮子,我是她老子。
小篮子杀了满满一篮猪草回来了。
我和她约定,那两头小猪长大,卖了钱,她就又可以读书了。读了书以后能看个好人家,她的命会要比玉兰好些吧。小篮子回来的时候,张满邋遢刚好吃完半锅南瓜汤,一副满足的样子。小篮子掀开锅盖时,我和张满邋遢不约而同地看着小篮子的脸。
小篮子虽然瘦,但是眉毛细长,和妈妈玉兰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上光溜溜的,没有一点瑕疵。如果能配上几件好衣服,我不敢说全乡,至少我们村是首一漂亮的,就像当初她的妈妈。
小篮子默不作声,拿起鸡笼上的算术本,冲到里屋,呜呜地哭了起来。小三子被吵醒,也哇哇大哭。
张满邋遢吃了小篮子的南瓜汤,用坏了小篮子的花手巾,还弄脏了她的算术本,脸上拧着笑纹,他感到很不好意思。
很不好意思的张满邋遢就到了村上,痛哭流涕,村长,我们队里穷啊!于是张满邋遢贴上了自家灶台上熏了半年的腊肉。
村长知道老张工作不容易,趁着到乡上汇报工作的时候,他找到乡长:乡长,我们村苦啊。
乡长怎么会不知道,那个村,那个生产队最穷,最苦。那个叫李小篮的女娃子,还是乡计生委解决的一期学费,最后还是失了学。
乡长在县里开会的时候,就找到了县长。
国家级贫困县,不是哪个乡不这样,比你们好的,也只好得那么多,你还得因地制宜想千方设百计带领大家致富啊。
省里书记眉头一皱,是啊,春后,还是批五十吨返销粮吧,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啊!
这天省委书记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个外国记者。
记者前几年采访了沿海一个全国最富裕的村,那是他的家乡,他家乡一年的生产总值相当于西部的半个省。他知道他的家乡怎么从小产业做起,怎么利用华侨投资,怎么抓基础设施建设,怎么搞好投资环境,怎么引进各类人才,怎么赚中国人的钱,后来又怎么赚外国人的钱。他的父亲就是一个企业主。因此他留洋了,而且他书读得好,有了绿卡,成了某国外派记者。
成为记者是他的第一步,他要出名,他要在全世界出名。他有成熟开阔的头脑,他的创意层出不穷。他刚留洋的那阵,就注意到家乡闻所未闻的独特发展模式。
他为熟悉的家乡写了一本书,书名是《财富红与黑》。他以大量的实例大爆不为人所知的潜规则,甚至点到了他的老爹。他的家乡恨死了他,他的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数典忘祖的畜生,永远不要回来,滚!
但他的书在国外引起了轰动,加印五次,畅销东欧和拉美,在日美等发达国家也有不错的成绩,光正版发行就有好几十万册,这让他财源广进,而且赢得了国际知名记者的头衔,频繁往来于五大洲四大洋。
几年后,闲了下来,他感觉他的灵感已经枯竭,他很冷。为了保持他良好的上升势头,他觉得他还要弄点什么,这次他要写一个最贫穷的村,全国最穷的村,他也是农村出生,农村的事情,还有很多农活,他小时候都干过,他不外行。
他和这个省的省委书记熟,在某次交流会上碰过酒杯的。省委书记看过他的那本书,书中说到分析到的事情引起过书记深深地思考。记者找到省书记,刚好省书记批给县书记返销粮。
那你就去某某县吧,他是我们这儿最穷的。
县长一听来意,他觉得穷与不穷,这是自己的事,让外国人知道写出去,也许不好,当看到记者中国人的面孔,是省长派来的,只好自语道,哦哦哦。
那就去某某乡吧,那是我们这儿最穷的。
乡长很远就看见了这个假洋鬼子,心中想,看就看呗,
于是说,你就到某某村吧,他那儿是我们这里最穷的。
村主任就让记者跟着点头哈腰的张满邋遢,去他们那个小组吧。
当张满邋遢把记者带进我家时,我正准备去锄地,和张满邋遢撞个满怀。张满邋遢忙说,进屋进屋,记者记者。
记者什么,什么记者。这么早,又要洗脸啊,没让小篮子把我恨死啊。
张满邋遢说,省里派来的,外国记者。
我往门外一瞧,果真看到一个人拿着照相机,正左照右照。我下意识地把皱巴巴的衣角拉了一拉,只是手一松,衣服又弹了上去。哪里什么外国记者,日本人啊?我还不待见呢?
记者进了屋,我还真没东西给他坐。
张满邋遢把记者往鸡笼边的土砖上让,自己坐到半边门槛上。土砖上面有一块木板,请坐请坐。那记者也不见外,一坐下去。由于准备不足,没想到,凳子会这么矮,几乎是跌到凳子上去的,张满邋遢赶忙要扶,记者说,没关系没关系。
接着就问开了,记者拿出他漂亮的本子和金光闪闪的自来水笔。老哥,你家有几亩田啊?
我望了望张满邋遢,好像以前都不准我们乱说的,对外人好像都要说好。
张满邋遢示意我照直说,穷有什么,不哭穷,怎么会有返销粮。
四分田。
多少土?
南山有15亩。
多少山?
算上前面的有一座半责任山。
几口人?
四口人,我,老大,小二,小三。
喂了几头猪几头牛多少鸡?
两头小猪,没有牛,五只鸡,四母一公。
我说着舔了舔嘴唇,望着张满邋遢,我不知道这么答是不是要得。
没有牛怎么犁地啊?
用别人的,用红薯换?
你种了几亩地啊?
我有些懵,这地是田还是土啊,好像刚问过了啊。
记者也感觉到了,一时语塞,不好再怎么问下去了,支拉着身子要站起来,谁知没有站稳,身子朝后一仰,反手扑到一堆鸡屎上。张满邋遢吓了一跳,忙扶起记者,就要拿出上衣底子,翻过来要给记者抹。
记者也感觉很晦气,连说不用不用。我想去舀水给记者洗,有点舍不得,那水是小篮子从后山坳里背回来的,还只有小半缸了。
张满邋遢对着我说,舀水啊洗啊。
我不情愿拿出瓜瓢,记者伸出他白嫩的手来。
一瓢水没有了,第二瓢水没有了,第三瓢水正在记者的手上淋着,瓢底对天了。
我也不管他还要不要,就把瓢放到了鸡笼上面。
记者把手往鼻子下放了放,眼睛瞅向鸡笼上的瓜瓢。他突然眼睛一亮,看到鸡笼上的算术本,那是什么?
他的大女儿小篮子的,张满邋遢说,不要动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