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的时间到了,霞妹来看他。霞妹穿得很时髦:我找了熟人,那些废铁发还给我们,只是你的刑罚已经上报,不能免除,我也无能为力了;废品场子我退了,废铁液压机叉车我都处理完了,除了赔偿,还剩两万块,打开支用去一万,你坐号子为我而坐,号子里应该不会有人欺负你,我以后也不会来看你了,等你出来的那天,我再来接你,一并把剩下的一万块给你。
霞妹擦了一下满是泪水的眼睛说道:“我不会等你!”
二桂默不着声,他知道霞妹“不等你”的意思,他觉得是自己的霉运连累了霞妹,甚至凌科的死都怪自己,他们本来过得好好的。他不觉得坐牢是为霞妹而坐,只是今天霞妹有些特别,似乎很坚定地决定了什么事,望着霞妹凌乱的面容,他知道霞妹早就哭过。
二桂在牢里病了一个月。之后,他什么事都干,管教干部知道他做过木匠,于是他包起了劳改所里家具维修等木工活,领导很满意。在里面他基本自由,伙食也好得多。二桂不知道这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还是霞妹拜托了人。
日子就这样挨着,开始过得慢,后来竟然也过得比较顺畅。二桂每天做好、吃好、睡好,他感觉是那么的轻松、规律,不要再累死累活的干,不再提心吊胆地过,不再压抑和充满那些无谓的理想。只是一想到母亲和大桂,他的心就隐隐有些痛,母亲年纪很大了,而且,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大桂还好吗?大桂好,或许母亲会过得好一点。奇怪,他竟然不想新子,甚至连霞妹也不想!
终于有一天,管教干部说,明天你可以出去了,你要通知一下家人不?
二桂吓了一跳,“就到了吗?”他感觉坐牢也好,但他没想到日子居然这么快就到了。管教干部呵呵一笑:“坐牢坐出瘾来了啊?”
第二天,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停在监狱旁边。等二桂出来的时候,车窗玻璃降了下来,二桂几乎不敢看那个戴着墨镜妖冶的女人,他正要张口,那个女人喊了一声:“二桂,上车,我是霞妹。”二桂吃了一惊,赶忙坐进车里。
“这是你的车?”二桂坐在车后座,前后在车里看着。
霞妹没有做声,问道:“你准备去哪里?”
二桂真的没有想好他要去哪里,就说道:“随你,要不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们已经完了。”墨镜后是霞妹坚定的眼神。
二桂有些黯然,但他不觉得伤感,他也觉得现在的霞妹,有些高不可攀,即便是做废旧生意的时候,他也琢磨霞妹不透,他不知道霞妹在想什么。于是二桂不再做声。
“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汽车渐渐驶入城区,原来的西站已经更加繁华,到处是人流车流,车子几乎是走几下又停下来。
汽车终于绕进了一条小巷,停了下来。
霞妹说了一声:“到了。”
二桂认得出来,那还是当年,他和凌科和霞妹三人租住的房子,想到曾经的过往,想到当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想起无皮无血的霞妹,想起他们当年诚挚的友谊,还有凌科和霞妹轰然而倒坚贞的爱情,二桂的情感终于醒了过来。
二桂眼含热泪:“霞妹,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啊?带到这里,你不痛吗?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和我一样变成了铁石心肠!”
霞妹再也板不住清冷的脸,痛哭起来:“我怎么不痛。我本来不想来,但我不来,我就再也看不到这些了,呜呜——”
“那我们走吧,我对不住你们,我们赶快走吧!”
二桂偷偷地擦干泪水。
霞妹也擦干泪水,重新发动车说道:“你不要当心我,我的命比你好!你也不要心灰意冷!”
汽车停停走走,来到一家干净的私人旅馆,停了下来。
“我在这里为你租了一间房,只付了一个月的房租,住在这里方便,你可以做自己要做的事,住一个月后,你就回去吧,我看见过你的妈妈,她还好,你家的大桂已经很壮观了,你家的老房子都被他遮盖住。你不能再在外闯荡了。”
“这里有我写给你的信和一万五千元,一万元是我们卖铁剩下的,都给你,另外五千元是我送给你的。你不要嫌少,你马上就用得着。你不要再找我!”
本来二桂对霞妹日久生情,只是这牢一坐,他知道他和霞妹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对于霞妹的远去他只感到深深地内疚,他心里祝福着霞妹。
在舒适的出租屋里,二桂躺在席梦思上,平静地打开信封,信封里有一万五千元,之外是一张信纸,信纸上是霞妹的字迹:我曾经爱过你,但我们不能过同一种生活,而且有一个你爱的人命更苦,她是新子,我本来早应该就告诉你的,我原以为我们会生活在一起,她就在西站。
二桂一激灵坐了起来。新子,新子,一个似乎已经陌生的名字从心灵深处,像鼓槌一样,越来越重地敲击他的神经,新子怎么啦?所有他见过的苦难场景都朝他涌来,新子似乎都成了这些灾难的主角。二桂一刻也不能等待,他要去找新子!
霞妹的信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担当,几被磨灭的斗志在他心中重新燃起熊熊火焰。
二桂在灯火通明的街上,在人流中哭着,喊着,他喊着:新子——新子——
街上的人都望着他,觉得这个人疯了,但二桂不在意这些,就这样奔走呼喊。
记忆沉渣泛起,二桂以为自己是最命苦,新子嫁到城里,嫁给有钱人家,一定会更好,比霞妹都好。可怜的新子,命运会把你推倒了哪个苦难的港湾啊?
整整一夜,没有任何效果,二桂回到出租房内,疲惫一阵阵袭来,他记起了,那个黝黑单瘦的女孩,就坐在他的前面,他用力蹬她的坐凳,女孩长头发扫过来,狠狠地瞪着他,然后双眼眯拢,轻轻地一个微笑。那个微笑让二桂一生醉倒,那一刻他愿意为她去死。
新子轻轻地折拢他偷偷给她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到我家去玩,我家的桂花就要开了。父亲去世后,他获得自由的某个星期六下午,那天暖暖的阳光照着,满树的桂花烂漫地开着,新子就真的跟着他到了他家,新子多么可爱,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背靠着桂树哥哥,眼睛轻轻地闭着,当时他真想去亲她一下,可是他不敢,很久很久,新子睁开眼睛,说道,好香,怎么这么香呢?
然而,新子还说过,你家还是茅房,我就再不来你家了。
父亲本来是要起屋的,可是他被砸死了。是啊,这么多年来,二桂学木匠,剖黄鳝、开中巴,收废铁,这一切,不就是想建一栋好房子吗?有了好房子,新子就会笑吟吟地向他走来的,一个女人要一所房子,要一个家,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第二天,二桂睡了一上午。醒来后,他在楼下吃了碗粉,他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新子过得不好,霞妹应该是偶尔发现的,只是当初霞妹想自己和二桂好,她知道二桂一直深爱着新子,因此一直瞒着二桂,这应该是收废铁时候的事。这样算来,新子可能至少在西站呆了三、四年了,他收了四年铁,坐了三年牢。新子过得苦,这个世道什么叫苦?屈辱才叫苦,没钱才叫苦。一个年轻的女人屈辱无非是被迫做小姐,没钱也会去做小姐的,她不是嫁了一个有钱人吗?很早就有小洋楼的啊!
二桂去移动公司买了个手机,准备好几张纸条,字条上写着郭新的相貌特征,他知道的相貌,还是桂树哥哥下的新子,皮肤黝黑。再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写了二十张。晚上,他又去西站所有的明娼暗娼处找,小姐们看见一个英俊魁梧的男人上楼来,都围拢来。二桂连忙说,我是来找人的,这个人叫郭新,大家都叫她新子,皮肤有点黑,头发挺长的,大概一米六高,条苗。小姐们一听找人,一哄而散。
也有好心人告诉他,小姐们一般不用真名,你这样找,根本找不到。
就这样,过了10来天,二桂还是一无所获。
有一天在一家足道馆有一个年纪大点的女人说她知道,但要二桂做一个点,二桂笑了,做两个点都可以,只要你说。那个女人把他带到房里,就要脱他的衣,二桂又笑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嫩头青了,他轻轻地推了一把,姐姐,我有正事,你说吧,我照样给你的钟。
那个女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有一个叫欣欣的,相貌和身材和他说的都有点像,好像姓郭,在这里起码搞了七年,带着一个小孩,开始生意还很好,我们年纪差不多,后来年龄大了,客人点得少,而且她时常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客人更少,通常就洗洗脚,钱赚得少,还要养小孩。你说,她是不是武塘的?
二桂一听,怎么不是,正是武塘的。
女人也来了兴趣,我现在也是人老珠黄,客人点得也少,我还有她一个手机号码,但你真算我两个钟,我就给你。
二桂说,你给我号码,只要打得通,我给你两个钟,你上交一个钟,剩下一个钟算你自己得了就是的。
二桂按照那个号码打了过去,响了一会儿,果然有一个慵懒的女人的声音,“哪个啊?”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二桂不敢做声,急忙把电话给那个女人,女人一接电话,就聊了起来,这半年你去哪里了?电话也不打一个,你现在住哪里了?
电话是免提,只听得那边说:“何姐啊,我现在忙呢?”
“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业务咯,一个大老板,不搞路,还给两个钟。”
二桂急忙摆手,何姐捂嘴一笑。
那边也惨淡一笑:“你就吹牛吧。我现在不做这事了,在麻将馆帮忙。”
“在哪个麻将馆咯?”
“我搞不赢,下次再聊吧,这是你的新号码?”
“嗯咯。”
第二天,二桂拿起电话,拨出那个号码,刚要打出去,他急忙又挂了,他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而且他不知道怎样说,新子才能够理解他,新子才会见他,就这样他把号码留在手机屏上一天,就是不敢拨出去。
二桂觉得干脆吃晚饭再说,吃了晚饭,他一定要把电话拨出去。二桂终于拨出电话号码。
那边再次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何姐啊?”
“欣欣吗?我是何姐介绍来的,你现在方便吗?”
“哦,你干什么?”
“呵呵,玩玩啥,何姐直说你漂亮!”
“不漂亮了,都没人要了。”
“我喜欢成熟的女性。”
“好成熟的男性啊。”
“呵呵。”
“那心仪宾馆见。”
二桂知道心仪宾馆,那是一栋私人住房改的钟点房。早几天还在那里找过新子,没想到也许和新子擦肩而过。
二桂穿好霞妹送给他的一套休闲服,就往心仪宾馆赶,他开了宾馆顶层一间最贵的包房,把这一切安排妥当,他就又拨出那个号码,然后他背对着门睡在床上。
不久,门轻轻地敲响:“何姐吗?”
二桂嗯了一下。
门被轻轻推开,然后关上,再轻轻地反扣。
听轻轻的步子,似乎还是那样熟悉,他记得新子走路很轻,步子抬得很低,很多年前,新子就这样轻轻地走进他少年的梦境,很多年来,新子也这样轻轻而来,安慰他疲惫的旅途。今天这轻轻的步履变得那么真切,只是少了那份纯真,多了掩饰不住的沧桑。
眼泪不由得从二桂一个眼睛汇聚到另外一个眼睛,再滚落到枕头上。
“老板好!”
二桂听得出是新子,别除那份暧昧,声音还是那么轻柔。
女人就静静地坐在床的那边:“何姐介绍来的?”
“嗯,你真的叫欣欣?”
“是啊!”
“我也认识一个新新,我们失散很多年了。”
女人沉默后问道:“你是谁?”
此时二桂已经满脸泪水,他翻过身,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虽然涂了很厚的脂粉,描了眉,但依稀可以看出当初那鹅蛋的脸,尖尖的下巴、细细的鼻子和瀑布一样的长发。只是那张脸虽然仍是那么黝黑却已经很瘦,整个身形都很瘦,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跑。
二桂说:我失散很多年的欣欣,她叫郭新,她叫新子!
女人面容一阵错愕,说了句,你认错人了,转身要走。
二桂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真是新子啊!
女人用力挣扎,手却被二桂有力地攒住。
“新子,我没认错人,我是杨迎贵,我是二桂啊。”
新子双手捂住脸,不再挣扎,就这样默默无语。
“这些年,我们过得都不好。因为我们都期望从别人那里获得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们把自己都弄丢了。我知道你过得更苦,我都找你一个月了。”
新子听到这里,惊愕万分,尘封的情感正感受着阳光:“毕业那年,你怎么一下子没有音讯了?”
“你说,如果还是茅草房,你就不再来我家啊。”
“我只是无意说的啊!”
“你的老公呢?听说你还有个孩子。”
二桂说到这里,本来平静一点的新子,痛哭起来。
新子本来嫁到郊区,但丈夫好吃懒做,长期彻夜不归,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吸毒,几年下来,把家里吸了个精光,小洋楼也卖了,活活把父母气死。没钱买毒品,他就逼新子做小姐,新子不干,他就让新子也染上毒瘾,两人毒瘾上来,新子就真的做了小姐,丈夫后来因为贩毒,最后被抓,枪毙了。
为了孩子,新子找到戒毒所,毒瘾并不大,不久就戒除了。新子出来做事,可是又真的不好做什么事情,她带着孩子。为了孩子,她坚持戒掉了毒瘾。之后新子就在一个饭店里打工,孩子就放到附近的小学。
日子虽然劳累,但看着儿子熟睡的脸蛋,新子总是燃起希望,也有人要替她做媒,当听到她有一个儿子时,却总是知难而退,如果是一个女儿,也许都容易被人接纳的。
做老婆没人要,却总有人希望新子做临时老婆,新子不肯。
新子的儿子非常调皮,潜意识里甚至厌恶新子这样赚钱来养活他,有一天,新子去学校接儿子,等到天黑也没看见他,她把所有的教室都找遍了,也没看见她的儿子,新子在上学的路上不停地来回找啊找,当她终于在儿子上学的路上的一个水塘边看到了儿子的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