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姑娘望着他腼腆地傻笑着:“醒过来就好了!”一个中年妇女从孩子们的身后走过来,端着一个竹筒,里面盛满了清水:“来,小兄弟,先喝口水。等会儿吃点山果子!”
钟鹄感激地点了点头,从中年妇女手中接过竹筒,一口气喝了下去。呀,好清甜的凉水,比他在城里喝的瓶装矿泉水味道好多了。一向抓经济建设的他,心中猛然闪过这水具有开发价值的念头。他谢过了她们的救命之恩,并再三询问她们,为什么要到这深山老林绝壁下的秘密山洞里来生活。中年妇女见他追问得急,就说:“小兄弟,你如果答应替我们保密,我就告诉你!”
钟鹄认真地点了点头:“大妈,我不仅替你们保密,还想尽力帮助你们。你们有什么苦衷,你就放心地对我说吧!”中年妇女见钟鹄没有什么恶意,人又这么年轻,于是说出了他们到这山洞里来的原因。
她叫李春秀,山外向阳村人,二十年前与村民刘阿根结为夫妻。小两口恩恩爱爱,勤劳善良,本可以过上幸福安宁的日子。刘阿根是三代单传,阿根和公婆都盼望她能早日为刘家生下一个儿子。可第一个十月怀胎呱呱坠地的却是一个千金,用公公的话说是一个“赔钱货”。小两口决心为刘家争口气,两年后又生下一个,仍是个女儿,这更令全家人灰心失意。此时,李春秀生下二胎就被罚了款,公婆和丈夫都认罚,他们表示,不管罚多少钱,都要给刘家生下一个续香火的儿子。不久,第三胎又怀上了,计生干部闻讯找上门来了,要叫李春秀去做人工流产。丈夫带着她东躲西藏,终于在二姨家生下了第三胎,仍是个令人丧气的千金。此次超生,刘阿根一家受到了重罚,连住房也卖了两间,才凑足了罚款。三胎都是千金,刘家仍不就此罢休,还把希望寄托在第四胎、第五胎上。不久李春秀又怀上了,此次计生干部下了决心,轮番上门来做动员工作,无论如何不允许超计划的第四胎出生。这时公婆已先后去世,刘阿根仍想为刘家生下一个传香火的,计生干部又催促得紧,亲戚家再也躲不过,他别无办法,就只好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带着一家人一步一捱辗转来到了这深山老林里。他们住进这秘密的山洞已经十多年了,日子过得奇苦,所幸并无外人惊扰,后又毫无顾忌地前前后后生下了四个孩子,可一个比一个更令他们失望,总共加起来是七个“仙女”。
听完李春秀一家来到山洞里的经过,钟鹄真替他们悲哀和惋惜。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生一个男孩而躲避计划生育,竟愿逃进这原始森林中的山洞里,过着野人般的生活,是愚昧和落后害得他们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这才仔细地观察整个山洞,只见半口破锅,几个烂碗,两团渔网般的破棉絮,几堆干草,一些零零碎碎的竹木代用品,就是李春秀一家的全部家当。在这里,人世间的物品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岩壁上,用木炭写下了“人、口、手”等字,画了一些歪歪扭扭的图画,使人联想起原始人的图腾。
钟鹄不解地问李春秀:“都说这伏龙山有毒人的雾瘴气,这么些年你们一家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李春秀回答说:“确实有从深幽的沟谷间升起的雾瘴气,人一遇上,轻则昏倒,重则毒死。可是这伏龙山的雾瘴气也是有规律的,一般都在早晨和傍晚发生。如果其他时间遇上,一是不要顺着风跑,逆风侧跑比较安全;二是如果雾瘴气已经来到自己身边跑不及了,那就赶快趴下,雾瘴气离地一般都有一米多高,趴下最多有点轻微中毒,过一会儿就会好。在山林里呆久了,雾瘴气根本算不得什么。”钟鹄领悟地“哦”了一声。他劝李春秀一家离开山洞,到山外去过文明人的生活,外面的世界精彩着呢。七个姑娘都眼巴巴地望着妈,李春秀却低下头不做声。
男主人刘阿根回来了,他提着两只野兔,扛着一麻袋山果,带着一股浓浓的膻气。他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野人:没梳理的长发已经垂到了肩,与一蓬杂乱的连鬓胡连成了一片,深陷的双眼显得那么茫然;上身干脆裸露着,伤痕累累的肌肉上沾满了尘土;下身系一条粗糙的棕叶裙,撕破的地方打着大大小小的结。李春秀将钟鹄向刘阿根作了介绍,二人寒暄后,刘阿根悄悄拉过李春秀在一旁小声嘀咕着什么。
不一会儿,刘阿根随着李春秀回来了。刘阿根谦恭而面露难色地对钟鹄说:“小兄弟,求你件事!”钟鹄眼里充满了同情:“什么事?”
“这你都看到了,我们刘家眼看就要绝后了,我们又不能到山外去,就委屈你留下来吧。大男、二男、三男都长大成人了,模样也还端正,其中由你任选一个,你给我们当女婿,为刘家传个根吧!”刘阿根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说,李春秀也可怜巴巴地望着钟鹄。“什么?要我——留下来?”钟鹄万没想到,自己动员他们到山外去还没有明确的回答,反倒要被他们留在这山洞里生活,为他们的封建愚昧行为当殉葬品。
“是的,你留下来,和我们一块过日子,保证不让你吃半点亏。我们供养你,不让你干活,好东西归你吃。只要帮我们生个胖孙子,我们就是给你当牛当马也使得!”李春秀硬拉着大男、二男的手在钟鹄面前跪了下来,刘阿根将三男也拉在一旁跪了下去。
钟鹄感到莫大的羞辱,又十分的悲哀。他想,我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当代大学生,正想为改变农村落后的面貌大展一番宏图,我健全的身体难道要被这么愚昧落后的人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他本来想慷慨激昂地训斥他们一顿,指出他们这种行为的可悲、可憎、可叹、可气,可看着这一群可怜兮兮的“野人”,九双眼睛齐刷刷地可怜巴巴地祈望着他,他的心又软了。他躬身扶起了母女四人,先好言好语安抚他们,然后耐心地给他们讲国家这些年的巨大变化,讲山外人民幸福快乐的生活,讲电视已经普及,讲电话已经安到了富裕农家,讲国家为什么要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讲在深山老林里长住下去不仅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还会毁了七姐妹终身的前途和幸福。他说:“不说别的,我观察到了,你们七姐妹中就有四人得了甲状腺病,这是由于缺碘造成的,不离开这山洞,这种病是无法医治好的!”他讲了好多好多,姑娘们一个个听得痴痴的,对外面的陌生世界感到惊异,眼里闪出了希望的光芒。刘阿根两口则默默地低下了头,内心似有触动。
刘阿根仍放不下他这块多年积下的心病:“我们出去倒不是不可以,可是不管怎么说,没留下一个子嗣,我们将来老了怎么办?”
“有养老保险呀!只要你们参加了养老保险,到老了不能劳动了,国家就会每月发给你们生活费。”钟鹄猛又转过话头,笑笑说,“再说,你们不知道外面的行情,外面生女儿比生个儿子还金贵。生个儿子大多是马大哈,对爹娘的痛痒不关心,要是遇上不孝顺的儿子,会气得你半死!女儿嘛,就是嫁出去了还贴着爹娘的心。况且,哪个女婿不想方设法地讨老丈人、老丈母娘的欢心?现在好些人家都盼望着生一个独生女儿呢。”
“真的?”刘阿根和李春秀这才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姑娘们听到自己也具有同男孩一样的身价,长期以来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又唱又闹地拍着手掌跳了起来。刘阿根提出了一个更为具体的问题:“可是,我们已经生了七个,严重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哪还敢出去呀!”“怎么不能出去?老老实实向乡计生委认个错,写下保证,采取绝育措施不就行了!”“可是,他们仍要罚款呢,我拿什么来交呀!”
“那有什么难的?事已至此,该交就交吧,哪有让尿把人憋死了的?照我的办法做,我保证你们能交够罚款,还能过上好日子,不过你们一定要对计划生育有正确的认识。你们看,这伏龙山中的前龙爪峰南麓,有一片杜仲树。杜仲皮是很贵重的药材,你们可以去剥来卖,能获得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不过要注意保护资源,直径在五公分以下的杜仲树不要剥。还有,在龙尾坡那一片低洼的地方,有一大片树木,里面可以采摘到木耳和品质上乘的香菇。
另外,你们回到家后,我送给你们一部分优良菌种,教给你们种植技术,人工培植蘑菇,可以很快就见到收益……”
刘阿根两口这才完全打消顾虑,同意同钟鹄一道出山。等钟鹄的伤养好后,刘阿根一家领着钟鹄参观了龙须峰下的洞穴。刘阿根一家居住的是一个旱洞,洞后经过一段通道后,连着一个大洞,大洞又套着小洞,洞连洞一直通到山腰。只要稍加开凿,就可以从山腰钻出去。从大洞的一侧,穿过二十多米的狭小通道,可以通往水洞。水洞的景色十分奇异,满洞是奇形怪状的石笋、石钟乳,还有悬挂洞中姿态各异的瀑布、珠帘,蜿蜒流经洞中的小溪以及各种玲珑剔透的岩石,很具有旅游开发价值。这旱洞和水洞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旱洞是以砂岩为主杂着砂砾岩的岩石,虽说是旱洞,却从洞隙流出一股山泉,泉水清甜可口,沁人心脾。水洞的岩石却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全是石灰岩,里面流出的大股地下水富含石灰质,不宜直接饮用。钟鹄知道,这就是父亲常给他讲的地层断层后地壳隆起的现象,很具有学术研究价值。钟鹄在笔记本上一一记下了这些所见所闻。
这天,九个现代“野人”在副乡长钟鹄的带领下,告别了穴居了十六年的山洞,告别了茫茫的原始森林,向着具有人类文明和充满希望的地方走去。
临行前,钟鹄用水壶装了一壶旱洞流出的山泉水,准备拿到山外城里去化验。刘阿根一家走出了伏龙山,得到了政府的妥善安置,回到了人间的欢乐之中,兴致勃勃地投入到重建家园的劳动中。钟鹄向乡长汇报了此次独闯伏龙山了解的情况,接着向县政府写了一份长篇报告。他在报告里,详细汇报了他此次考察伏龙山的收获,建议由县里组织一个由各方面专家组成的综合考察队,对伏龙山的资源进行进一步的全面考察,为综合开发伏龙山的资源提供科学的依据。他在报告中提到,据刘阿根夫妇介绍,伏龙山中还蛰居着少部分“野人”。这里面,有不满父母包办婚姻双双逃到原始森林中去的;有反对几家大换婚而逃到深山中去的……他最后饱含激情地呼吁,用我们的勤劳和智慧,建设好文明和富裕的家园,把过去由于贫穷、落后、封建、愚昧而逼进原始森林的“野人”统统唤回到人类的现代文明社会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