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公元2014年七月,中华大地,一列由东部沿海驶往内陆西安的高速列车上。
王端把目光从窗外飞速略过的剪影上收回,双目有些发涩。
“端子,快点回来,你爹要不行了!”虽然隔着近千公里的距离,可是母亲说话时声音的颤抖,那种夹带着的恐惧让王端现在想起来都双腿发抖。
“嗡班则尔萨垛吽------”王端下意识地吟起一段经咒,吟经诵咒,总能让王端从莫名的心动中安定下来。这篇咒文出自《金刚萨陲心咒》,不过是王端前天晚上刚刚在旧书市场淘来的一本破旧古籍中的一段。
王端家贫,自小不爱与村中其他孩童玩耍,却独爱看书。四书五经,道家典藏乃至佛门经典,只要有书,无论内容,都能沉下心思,仔细研读。
在外人和父母眼中,王端是一个长相敦厚,性格文弱的书呆子。这种形象多次招来同村其他孩童的耻笑及父亲的愤慨和无奈。
这也难怪,作为一个世世代代依仗出卖体力,在田间进行劳作而营生的家庭和村社,强壮的身体才是正正经经的庄稼人应该具备的优良素质。读书不能填饱肚子,这是母亲经常唠叨的内容。
好在王端考取了大学,这让形式有些好转。无论哪个时代,读书人在考取功名前后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王端成了村里的楷模和说教的模板。这种忽然而来的荣誉让王端整个家族都在村里的地位多少抬高不少。
王端现在才知道,村里人并不是真的敬重他为一个读书人,而是敬重他考取了所谓的“功名”。
“西安站到了!西安站到了!”
王端深吸口气,可是一站起来,双腿又开始颤抖起来。王端再次将经咒吟诵,心神稍安,他迈出车门,寒风如冰,那种熟悉的寒冷,却能让王端安定下来。
西北人与寒冷有着神秘的联系,对于寒冷的理解远不是南方人那么浅薄。
此时已经是中午,王端顾不得吃饭,胡乱搭乘了辆开往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的大巴,心中依旧惴惴。
“你爹快不行了!”这话忽然就在王端脑中炸开,他这是听了周围的乡音,才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痛楚,那痛楚中埋葬着对于活着的惊慌。
父亲,虽然自小就对王端的文弱不满,可那也只是口上说说。父亲对于任何一个人孩子来讲,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灵魂上都如同大山一般稳固和沉重。父亲是一片天,没了这片天,王端不知道前方的路是否还能继续走下去。
眼中泛着泪光,可是王端却不想让身边的人看出异样。他有着自己的尊严,这种尊严构筑在他深深的自卑之上,而敏感脆弱和好强。他必须让自己外在表现出坚强。
“你们还讲不讲理?我们国家可是还有说法的?”女人的声音明显外强中干,虽然极度愤慨可是却难掩双目中的惊慌和无奈,她吼叫着,恨不得把嗓子扯出来,她只恨自己的声音不够大,不能够让那些官老爷听到。
“理,这个就是理!法,我就是法!”这名身上镶着协管,头戴大盖帽的汉子,左脸上划了一道深深的疤,他说话间抡着拳头,唾液溅射到那女人的脸上,“别不识好歹,今天拆你家,明天拆他家,后天还有其他人,一个都跑不了。”
这汉子便是负责此处拆迁的主管,脖子里挂着亮晃晃的金链子,看上去像一条狗子,滋着牙,一副随时择人而噬的可怕摸样。
“你们拆就拆了,干嘛不给赔偿的钱,干嘛还打人?”围在那女人周围的村民中,有人虚声应着,却不敢露头。
“哼!”那主管双目中凶光烁烁,神情满是鄙夷,对于这种敢说不敢认的孬种,是他最痛恨的,“该给的钱都给了,至于打人,你们得拿出证据,可不能乱说。”
“证据,这就是证据!”王端一路小跑,他顾不得丢在地上的背包,他此时眼里只有被一堆烂砖压住的父亲,只有一脸惊慌失措的母亲,他的那些畏惧在这个时候居然全都消失。“你们还是人嘛!我爹就压在砖头下面,你们也不想办法救治!”
“啊哦,你就是那个读大学的王家小子,你来了正好,咱们文化人沟通起来就方便许多,免得和这些粗野的乡民说不清楚。”那主管脸上浮出笑意,只是手中的拳头依旧握着,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意图。
“我不给你谈,咱们法庭上见!”王端头都不回,带着哭声喊起来,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有胆气的一次,这种撕破喉咙的喊叫,那种嗓子带着些许干痒的撕痛,让王端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你们一个都跑不掉,我要去县法院告你们!我还要找我认识的报社投稿揭发你们,你们这样的畜生,还配做人么!”
村民们都被振奋,大家忽然找到了主心骨。方才虽然也有拿法来维权的想法,却模模糊糊,不知道路在哪里,这下子眼前一下子被点亮,大家也都呼喊起来:“对!告这些狗养的!”
那主管忽然一下子没了脾气,他一下子被惊住。他害怕的倒不是法院,县里他有的是关系和门路。他害怕的是报社和媒体,他虽说听某位大人物说过,这些传媒其实也是婊子养的东西,可他这种小人物毕竟没有这种通天的手段。
“小子,你,你简直找死!”主管一个眼神,二六子就知道什么意思,他拎起手中的铁棒子带着身后数十个兄弟就冲上去,“村民们动手了,快保护主管!”
其他人都是老手,心里立马就知道动真格的啦,一下子冲上去,看见人就打,村民们被这种场景震慑,一个个都哭爹喊娘的撒腿就跑。
“端子,拿住这个,快跑,往山里躲几天!”王端的父亲忽然动了下身子,本以为早就昏迷过去,此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身上盖着的厚厚的一层老土一下子被掀翻在地,整个人竟然原地站起来,嘴角的血沾着泥蛋子结成一大块疙瘩,沾了一脸,样子就有几分像是钟馗,也有几分吓人。“不要管我们了,你赶紧跑吧。记住民不与官斗,以后也不要想着为我们报仇,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你要把你手里的东西传下去,早晚有一天------”
后面的话,王端再没听清,他一下子被自己这个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爹推下砖头堆。他正想再爬上去,可是背后的剧痛让他一下子放弃了这种近乎找死的想法。他看到一头头恶狗向自己扑来,一种求生的本能助长了他骨子里的软弱,他父亲的话成为他逃离此地的理想借口。
村后的山,是始皇帝的陵寝,骊山,骊山上满是灌木。王端猫在一处土堆后面,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股咸涩的味道流入嘴里,那是泪水的味道,那是恐惧的味道,那是软弱的味道,那是屈辱的味道。
王端在这里躲了一下午,本打算晚上偷偷下去然后直奔县城上告法院。可是晚上奔来的一批身着民警制服的搜查队打消他的念头。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学校,或许父亲说的是对的,自己斗不过他们。想到父亲,母亲,王端心中就禁不住一阵战栗!
此时,他多么希望自己同以前读过的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身怀绝世武功。他第一次体会到个体的渺小和脆弱。他第一次生出对力量的渴望和追求。
以力破万法!这才是人生应该追寻的目标,王端心中一阵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