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里,AFF提着购物篮,停在家电部的特价宽屏电视前。大部分成列在墙上的宽屏都被调整到同一个新闻频道。新闻热烈炒作的正是严良勋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后续报道。
严梨虹戴着硕大的太阳镜,却并不是为了挡住阳光和紫外线。照相机和众人的眼光让她觉得快要窒息了。她掺扶起眼睛红肿,满脸疲惫的母亲来到礼堂。左手边是秘书寸步不离跟着的严军。看到死者家属的亲临,摄影记者都跟疯了似的想要挤到前排争夺一个位子。任何人都想要取得一个更好的角度,拍摄这一户被死神频繁光临的倒霉一家子。
严梨虹看到父亲的眼神里全是愤怒,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嘴角两边下垂,僵硬地向前移动。和家人重逢的一刻起,母亲就哭倒在了自己的怀里。就连父亲都没有出言反对她陪伴在母亲的左右出席公开的场合。或许经历了儿子的死亡之后,他还没有做好24小时就失去两个孩子的准备。
殡仪馆代为举办的是私人性质的遗体告别仪式,但死者既然是严家长子,自然来了不少严军商界的朋友。严梨虹从来没有在自己出席过的葬礼上,一下子见到如此之多的人,几乎每一寸地板都被充分利用了起来。光是看着来人的脸,都会觉得晕眩。低下头,一双脚之外总会紧跟着另一双脚。听到了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离开这么久,竟然还有人能够一眼认出自己。料想这一辈子,她恐怕都被打上了严军女儿的标签。与事实所不符,却被大众所认知的错误,对她而言则是一则残酷的示警。
灵堂前,她看到了为哥哥制作的半身巨幅遗相。熟悉的脸,目睹同样印有父亲轮廓影子的哥哥,就觉得心被扎了一下。就算在哥哥生前,其实两人的感情并不融洽,但哥哥过世的太早,去的又是如此突然。回忆时断时续地浮现出来,到达临界点的她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子偷偷地抹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一位据称是哥哥生前好友的人士,率先走到人前发表对死者生平的善言:“严良勋对友情的忠诚最让我动容。每当他的朋友遇到困难,他总会第一个站出来,不惜余力地帮助对方。我记得有一次,还是我们上大二的那年……”发言者每读上几句提前藏在手心里的小抄后,都要停下来整理一下情绪。激动时,还一度哽咽地不成声。花了五分钟才念完了整篇演讲稿。
轮到二号发言者:“严良勋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凭借自身出色而不是靠践踏别人而获得成功的杰出青年。如果你夸奖他事业上取得的成绩,他会告诉你是全体人员共同努力的结果;良勋侄子并不是为了谦虚而退让,这就是他对生活一贯保持的态度。”
严梨虹收回视线,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严良勋,是否还是那个自己所认识的哥哥。为什么严良勋到了他们的口中,都被美化了数百倍、数千倍?还是整场戏全都是以死人之名在做给活人看。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制止这些荒唐的美言?为什么父亲任由这些人在台上做戏给记者看?
告别仪式接近尾声。很多人一一上来向母亲和自己表示敬意和安慰,有的是自己依稀记得的熟人,可大部分人她都是第一次见到。她甚是不再去听那些个千篇一律的悼唁,只见到一张张不断闭合的嘴巴。太多噪音,让她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我代表我们公司,为令兄送上……节哀!”
“很遗憾,这真是悲剧……”
“他是个大好人,你知道是他帮我渡过了我人生最艰难的时期……”
“天妒英才,为什么偏偏是令兄?”
无论如何,一切都结束了,包括难熬的葬礼。礼仪性的场面过去了,说客套话的人和看戏的人都说完了,散场了。人群如同拥进来的时候一样,又保持秩序地散去了。
走出礼堂后,很多人当下就丢弃了假面。大家开车离去,照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自己的生活。
今日的葬礼,是一个供体面人出席的社交场所。没人诚心地吊念死者,就连家属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快点摆脱这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严梨虹没有发现媒体人员在中场的时候纷纷离开。各大报刊和电台都收到从警局内部传来的泄密文件。关于严良勋数度卷入吸毒、暴力等丑闻的调查档案大量流出,对比整个葬礼现场,使得严家顿时成为了城里最劲爆的笑话。
严氏集团正面临又一波丑闻来袭!!!
严氏股价再度大跌!!!
市长在市政厅的大门外,当着媒体人员的面,在市民的见证下,和严氏集团划清界限。很多高官和财阀也都纷纷效仿市长的行为,在雷区前竖起了一层层防护网。
上午,严军的手机还有接不完的慰问电话。下午,严府就成了门可罗雀的清冷之地。生意人当真如此现实,并以此为作为美德和成功必备的要素般刻苦研习。
回到葬礼上,梁一升转过身,叫住他的是代表谢家出席葬礼的马文辉。梁一升知道出席葬礼肯定会遇上那些他想要避开的人。可是熟悉如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子,要是强行避开就太遭对方怀疑了。
何况,此地真正让梁一升感到害怕的另有其人。要不是为了她,为了能够早一点确认她尚且安好,他是决不会涉险的。
知晓马文辉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是一个比他母亲更难以唬弄过去的人。见到敏感青年走近后,梁一升摆出了一副寻常的面孔。“文辉,你也来了。”
“这些日子,你去哪了?”马文辉开口就直奔主题,他仔细地打量梁律师,尤其是他的脸。“母亲说,你请了长假料理家事。可我想不通的是什么样的家事,居然能够难倒堂堂的大律师?!”
无法摊明真相,梁一升索性绕起了圈子:“我和你外公相识的时间都有二十多年了。其中大部分的时候用来担任你母亲的家庭律师。如今你都成熟了,我自然也老了。人一老,身体上的毛病就多了。”
“可我看您挺健康的。”马文辉捕捉到梁律师的表情有一霎那的转变,他的确有从母亲的耳中听到梁一升向她提出辞职的事情。如今看来,对方是认真的。而且还掺杂着几分急迫感。梁一升显然不习惯葬礼现场的拥堵,他再躲避什么人吗?
“我这次回来,办完律师事务所的交接事宜,就会正式卸任了。当然,代替我成为你母亲帮手的人选,我已经提前介绍给你母亲过目了。余下时间如果遇上问题的话,可以通过新律师随时联络到我。”
“这也太突然了。梁律师莫非您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梁一升应对马文辉的玩笑,轻叹了口气。“没那么严重,只是医生建议,说我的身体不再适合高强度的工作了。”
“你开车来了吗?如果没有,我大可以送你一程。”
“不了,稍后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你先行一步。”
马文辉才不想就这么安静地走开,梁一升要做什么,他是不会计较。只是眼下他心里还拽着个谜团,兴许梁一升能够替他解开自己的谜团。毕竟梁一升作为他们家庭律师的时间够久,如果有人能洞晓家里的秘密,那么能够打听到消息的最佳人选,还有比眼前这位更好的选择吗?
没想好怎样开口,马文辉偷偷地开车尾随在梁一升的座驾后方。
在一家意大利餐厅的角落里,梁一升自从入座后,每隔五分钟就要查看一次手表。他好几次都忍不住要致电对方,又不想表现得过于积极。他多怕她今天来不了。事实上,自从第一眼见到她后,就没有一天停止过对她的爱意。他确定两人都爱着对方,这要比自己掌握的任何法律条文都要确定。
为什么上天一定要给一段美好的感情设置种种的障碍?他要对付的人,为什么偏偏是她的……
对于目前正着手进行的事情,梁一升既感到害怕,又有一种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的庆幸。他爱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也许自己处理的方法过于极端,但往后他一定会加倍地补偿给她的。
严梨虹走进餐厅后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他。整整四年,他竟然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是记忆里那个表现得权威、冷静、沉着的智者。望着她的目光始终透露出对爱的饥渴。对方几乎原封未动地保留了当年自己爱上他的一切特质。想到两人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恋爱,想到他即将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
严梨虹的整颗心都要醉了。
“你晚了二十五分钟。”梁一升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分别四年后,说的第一句话就将要激怒恋人。可是恋爱中的人,都有权变得幼稚。
“男人天生就该大度地接受女人的迟到。”严梨虹忍着笑意,见面还不到一分钟,他就让自己忘记了不愉快的葬礼。
“可你一向守时,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来的路上出了意外。”
“安抚母亲,花了比预计中更多的时间。你饿了可以先点餐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也出席了你哥哥的葬礼……”看到她注视的目光,平时口齿伶俐的梁律师都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是去见你的。但你父母都在,而且你始终都陪着你母亲,我……没敢过去打扰。”
“我又没责怪你对我的关心。”
见她这么明理,梁一升更不知如何开口了。他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的目光,出于自己的心虚。特别是眼下他参与了扳倒严军的计划,要是哪天她知道了……梁一升不敢再想下去。
严梨虹拍着梁一升的手背,以为对方还在为自己迟到的事情生气。“我们点餐。”
“点餐!对,尽管点你最喜欢吃的,这里你好久没来,但味道始终都没有变过。”
“亏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的餐厅。”
“那可不,你不在的两年里,我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替你吃上一顿。”
“不公平。明明是我带你来的。”
“那今天你就放开了胃口大吃,把所有的委屈都补回来。”
天啊!年轻的感觉真好。梁一升暗暗祈祷,千万别再有人夺取这个女人来之不易的幸福。等完成了自己的义务后,他就要带着她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