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一按香兰临走时留下的地址找到那个地方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里有什么工业区?眼前分明是一个蔬菜批发市场。虽是清晨,远远地,就听见人声鼎沸。一股腐烂的蔬菜气味儿扑鼻而来。孙天一当时就感觉到他是无法找到香兰的了。站在批发市场前发了一会儿呆,还是拨了香兰留下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没有好气地问:找谁?我找谢香兰。孙天一说。谢香兰?打错了,这里是公用电话。啪,电话挂了。里面传来的是嘟嘟的长音。孙天一又重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了一遍,拿起电话刚说了“谢谢”两个字,电话那边的女人就叫了起来:你神经病呀。握着手机,孙天一使劲地掐了掐发痛的太阳穴,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顿时将他淹没。香兰,你是真的不能原谅我的么?我还以为你一进的气愤了,气消了自会回来的。孙天一长叹一声,双手抱着头痛苦地蹲在了路边。孙天一呀孙天一,你也是太高估自己了,也太自私了,你又何曾为香兰和儿子想过?孙天一太了解香兰了,她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会让儿子失去父亲的。他一直以为,香兰的离去,不过是对他的一个小小惩罚,她在等着他的闭门思过,等着他的回心转意。他一直天真的,甚至过于自负地认为,只要自己回心转意了,好好地在香兰面前认个错,香兰又会义无反顾地回到他的身边,这也是他这么久以来都没有想着去见儿子的原因。他不能向香兰低这个头,他要打赢这一场冷战,他要让香兰知道,离了孙天一,她谢香兰是无法和儿子过上幸福生活的。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他错了。从一开始,香兰就已铁了心要离开他,甚至让他无法找到她和儿子。 这一天,孙天一寻遍了市场周围大大小小的十几家幼儿园。灯火阑珊时,饥肠辘辘的孙天一已彻底绝望了。绝望的孙天一反倒从心中升腾起了一种恨意,也一扫了他本来对香兰的那一丝愧疚。想到儿子,孙天一心里隐隐作痛,他也唯有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儿子能有一个疼他爱他的后爹,能够幸福快乐地成长。
孙天一走进一家面馆,吃了一大碗牛肉面,喝光了两瓶啤酒,打着酒嗝回到租屋。阿涓没去坐台,候在家里。见了孙天一,噘起了嘴,一脸不高兴,说,昨晚到哪儿去了?打你的手机也不接。孙天一倒在床上,冷冷地说,去了一个朋友那里。阿涓酸酸地说,什么朋友?是女人吧?看看你,眼圈都熬黑了!老实交代,昨晚和哪个骚女人在鬼混?孙天一忽地吼道,是的,我是在女人那儿。可人家不是骚女人,人家冰清玉洁,比你干净一千倍。你自己是什么货色?你只是一个妓,一个人人都能上的鸡。孙天一说着拿起一面镜子递给了阿涓。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看看。
阿涓一挥手,当的一声,镜子摔在地上,洒落一地烂银。阿涓说孙天一,你吃错了药还是发了神经呀。孙天一叫道,我告诉你阿涓,我没吃错药,也没有发神经,我正常得很。孙天一说着又弯腰捡起一块碎镜片,在阿涓眼前晃动着,说你照照你照照。
阿涓冷笑一声,孙天一,还是留着你自己照照罢。不然你还以为你真是个人物了,也只有我这样的傻瓜稀罕你,把你当个宝,你还真的上天了。是的,我阿涓是个坐台的,可我最少还能自己养活自己,你呢?孙天一说我怎么了?我是个作家。作家?狗屁。阿涓说,你充其量也就是个坐家。
阿涓的针锋相对让孙天一的自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孙天一瞪着发红的眼,用那块明晃晃的镜片指着阿涓吼道,你给我出去。出去?阿涓双手抱在胸前,挑衅地说,孙天一你要弄清楚,这房子的租金可是我出的,要出去也是你出去。孙天一从未受过来自女性的这种尖刻的嘲讽,一气之下,手中的镜片就挥向了阿涓的手腕。阿涓一声尖叫,捂着手腕就蹲在了地下。孙天一的酒早就醒了一大截。阿涓,我,我不是故意的。孙天一语无伦次,慌忙去拉阿涓的手。阿涓却软软地靠在了孙天一的腿上,眼微微地闭着,嘴唇却变成了乌黑。孙天一慌乱抓了手巾按在了阿涓手腕的伤口上,失声叫道,阿涓,你醒醒你别吓我呀。我错了,我该死,我是个混蛋。又说,阿涓我这就送你上医院。说着抱着阿涓就往外跑。孙天一的意识里,以为他刚刚是伤着了阿涓的腕上的静脉,脑子里一时是一片空白。抱着阿涓一口气跑了不下二百米,已是汗湿了一身。孙天一边跑边叫着阿涓的名字。孙天一说阿涓我错了。孙天一说阿涓你可千万坚持住,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独活的。孙天一还说阿涓马上就到医院了。
真的?孙天一听见阿涓在他的怀里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才停止了傻跑,欢喜地说阿涓你醒了!阿涓说,什么呀,我根本就没事。孙天一说真没事?阿涓说本来是有事的,可你刚才说我有三长两短你也不活了,于是我就没事的。真的没事,不信你看。一点小口子而已。我就是要吓吓你,看你还敢这样对我不?孙天一看阿涓的手腕已没有流血了,长长吁了一口气。还是送阿涓到就近的一个诊所包扎了一番。给阿涓包扎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老太太边给上碘酒边说,闺女,怎么伤到了手腕。再偏一点可就伤到动脉了。阿涓说你问他。说着冲孙天一吐了吐舌头。孙天一脸红了一红,低下了头。阿涓说不小心弄破了镜子,给划破手了。老太太说,闺女,往后做事可别毛毛糙糙的了。从小诊所出来。孙天一说,阿涓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所以……阿涓说,我也不该这样刺激你,你其实是一个好的作家。我喜欢的正是你这一点。孙天一说,好啦,饶了我吧,你就别讽刺我了。阿涓说,要我饶你很简单,你只要……背我回家。阿涓说着跳到了孙天一的背上,双手就钩住了孙天一的脖子。孙天一说,好好,我背你。回到家。孙天一将阿涓轻轻放在床上,阿涓却就势缠住了孙天一。这一次,孙天一前所未有的雄风百倍。看着在怀里满足地睡去的阿涓,孙天一又想起了简洁如,想起昨夜为何和简洁如在一起时就不行了呢。又想起简洁如的话,他是要找回香兰和儿子的,可香兰和儿子又在何方。孙天一轻轻地抚弄着阿涓的秀发,想,阿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会随了她去么?不禁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对阿涓这样是否太不公平了。
次日阿涓依旧的要出去坐台。孙天一说,阿涓,你的手没好,就不要去上班了。阿涓抱着孙天一,揉着孙天一的头发,说,怎么啦好老公,你不高兴我出去呀。孙天一说:……阿涓说,你不高兴我就不出工了。孙天一说,我没有不高兴啊,你的手还没有好嘛。阿涓脸上的欢喜就没了,说,那我还是出工去吧。孙天一并没有注意到阿涓这瞬间的心理变化,只是说,那你小心一点。阿涓背上包时,眼里就有了泪花。和孙天一在一起这么久了,阿涓觉得她总是没办法走进孙天一的内心,她永远也不知道孙天一在想些什么。有时阿涓也暗自问自己,这个只会写得酸文章的孙天一到底有什么值得自己这样深爱的地方,想想也想不清楚。也许,情感上的事从来就是说不清的。
阿涓一走,孙天一又开始写他的小说。小说依旧是进展缓慢,写了四万多字,孙天一还没有找到感觉。孙天一感觉心中是有许多东西,也有强烈的写作欲望,可是仿佛有一道闸门,将那些已经在心中沸腾的东西关住了,他却找不到打开闸门的方法。孙天一想到楼下走走,理一理紊乱如麻的思维。下楼时碰见了房东,才想起房东有很久没来收房租了,有点不好意思,忙说这个月一块儿补上。房东笑笑,说,你老婆老早就交了啦。孙天一一愣。我老婆?孙天一问。难道香兰?……阿涓真是个好女仔,长得又靓又温柔。房东说。孙天一慌乱说,哦,交了就好,交了就好!
孙天一在楼下的绿化区徘徊。老婆。孙天一想起了房东的话,想,我是否该娶阿涓为妻?平心而论,阿涓真是个不错的女人,她聪明、漂亮,关键是她还如此地爱着自己。可阿涓究竟是爱了我哪一点?按照阿涓的生活哲学,她应该会去爱上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可是现实却是,阿涓用她卖身的钱在养活我这个“作家”。孙天一想起他也曾问过阿涓的,阿涓说,我也说不清,也许,是你的床上功夫好呗。阿涓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征服一个男人是通过他的胃,而征服一个女人则是通过她的阴道呀。孙天一想想,自己除了能像个不知疲倦的配种公猪一样给阿涓以快乐外,真的是一无是处了。孙天一觉出了一种无边的悲哀,也愈发强烈了早日静下心来写小说的愿望。他甚至认为,他之所以写作状态如此之差,全是因了阿涓的缘故。可转念一想,若不是阿涓,他这个所谓的作家,只怕早已饿死在街头了。在楼下转了不下一个小时,孙天一的思绪依旧没法平静下来,信步游缰地不觉就走到了阿涓出工的酒吧。想进去喝一杯,想想,又折了回来。晚上阿涓回来,两人做完爱,阿涓说,老公,我不想出台了。孙天一说,那就不出了。阿涓还想要说什么,见孙天一打开了呼噜,把想了很久的计划又倒回了肚里。
孙天一打电话给潇湘子问好。萧湘子说,好小子,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呀,我还以为你失踪了,这些日子在干吗呢?孙天一说,在写一个长篇。潇湘子说,写长篇,那好哇!难怪躲着不见人了。又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天佑这小子也争气,在戒毒所康复得很快,估计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回来了。孙天一说,萧老再见到天佑代我向他问好。萧湘子说这个自然。等天佑回来,我要帮他办一次画展。到时你的长篇也该出来了,咱们要让这南城的文艺届大跌一次眼镜。孙天一说,我的小说也不知能写成啥样哩。潇湘子说,我相信你,你和天佑都是好样的,不会让我失望的。
和潇湘子通过了电话,孙天一的心情就好了起来。于是给简洁如也打了一个电话。简洁如的声音略略有点激动,但很快平静了下来。嫂子和儿子都接回来了吗?简洁如问。孙天一叹了口气,说,我把她们弄丢了,我找不到她们了。简洁如说,……不要急,慢慢来。孙天一说,也许他们现在找到了幸福了。现在还写什么东西吗?孙天一问。没有写了,简洁如说。简洁如的语调很快说欢快了起来,说,天一你知道吗?我看到大海了。前不久,我和徐凡去了海边,我终于见到了大海。孙天一说,是吗?大海美吗?简洁如说,说不清。当我真正见到海时,我发现我没有了想像中的激动。大海并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样美丽。有些东西,真正拥有了,反而觉得平淡无奇了。而那些无法拥有的东西,才会在心中存留一份美丽与憧憬。
简洁如这样说时,孙天一想到了他和简洁如之间的关系,也想到了阿涓。他天天和阿涓在一起,从未觉出阿涓的可爱。他无法拥有简洁如,简洁如却在他心中留下了永远的美丽。也许,那一晚他和简洁如终于没能发生什么,倒是一桩幸事。真要有了肉体上的欢爱,他们这一份纯洁的精神恋爱,只怕没有如此的深沉了。两人在电话里久久沉默了,终于,简洁如轻轻地说,但是天一,我依然爱你。孙天一突然感觉心口一阵刺痛。孙天一说,洁如,我们能再见一面吗?简洁如沉默半晌,说,还是让我们将最美的东西留给遗憾吧。
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仿古兴修的凌云观对游人开放了。萧湘子是约了孙天一去参加开光仪式的。孙天一没有去,从电视上看了新闻,萧湘子当了政协的副主席,上台剪了彩,还讲了话。报纸也用了很大的篇幅进行了报道。孙天一是在楼下的报刊亭翻看着报纸的,一条巴掌大的小新闻就跳入了孙天一的眼帘。
本报讯:九月七日晚在南城西区发生一起恶性伤人事件。一名来自广西的温姓打工仔因不满老板将其辞退,恶意报复,持刀刺伤老板。昨天下午,犯罪嫌疑人摄于我公安机关的强大威力,已于昨晚投案自首。被害人经医院抢救,已无生命危险………
孙天一握着报纸的手一阵抽搐,报纸掉在了地上。孙天一马上拨通了阿清的电话,要真是温志国,阿清是最先知道的。电话响了好半天才接通。孙天一说阿清吗我是孙天一。电话里那人说,我不是阿清,阿清上人民医院了。
医院?孙天一一惊。阿清怎么了?得了什么病。
阿清没什么病。那人说。阿清的一个朋友的老婆生小孩了。
生小孩?孙天一问。
是啊。他朋友砍了人进了局子,老婆生小孩没人照顾……
温志国杀人了!王韵生了小孩!
孙天一突然觉得上帝真是一个残忍的坏老头。他总是轻易地将人们的希望打得支离破碎,总是将一些人永远放在苦难上炙烤。孙天一觉得胸口一阵难受,一口气喘不上来,掏着纸巾捂着嘴一阵咳嗽,竟咳出一丝丝的血来。孙天一看着纸巾上的血丝,忽地觉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上次在舞厅里晕过去时,孙天一就曾有过这种不祥的预感。可当时医院说他没事,孙天一也没有多想,他也不敢去医院检查,他怕查出来的结果会证实他的想法。可现在,我竟然咳血了!孙天一不禁悲从中来。我要赶快将长篇写出来。孙天一在这一刻,竟如此地强烈地有了一种时不我待的危机感。他甚至认定自己患了不治之症,认定自己已来日无多。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留恋这个世界,两行清泪,不觉间就下来了。两个放学回家的孩子经过孙天一的身边,停住了脚步。一个男孩问,叔叔,你怎么啦?需要我们帮忙吗?孙天一强笑着说,谢谢,叔叔没事。两个小孩儿蹦蹦跳跳地走了。孙天一久久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你在哪里?香兰,你又在哪里?我对不起你们呀。
孙天一就近找了一家超市,买了一些营养品,然后打出租车到了人民医院,很快就打听到了王韵的病房。王韵正在给孩子喂奶。见了孙天一,一脸的惊愕,说,孙老师——你怎么来了?将胸口的衣服拉了拉,遮住了半露着的雪白的乳房。低头对孩子说,宝宝,伯伯看你来了。眼红红的,终于没有忍住,泪水就夺眶而出。孙天一将手中的营养品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说,事情的经过我大致知道了。你现在要紧地是养好身子。伸出食指在孩子的脸上摸了一下,说,长得像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