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一说,你喜欢,你就一直这么靠着吧。简洁如说,这不是属于我的臂膀……不过,我知足了。简洁如从孙天一的怀里坐了起来,两手抱膝,双眼痴痴地望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丛细竹,说,这些天有没有见过天佑和杨志?孙天一说,怎么突然想到他们了?简洁如说,想到了,随便问一问。孙天一说,杨志没见到,听说他还在酒吧里跑场子。天佑接了凌云观的壁画业务,恐怕要在山上画一两个月呢。简洁如说,真想再去守缺楼,真想再醉一次。孙天一说,等你再有空我带你去一趟凌云山。那里才真是个好地方,那儿有一块大石头,睡在上面,听山风流泉,真的可以忘掉人世间的一切烦恼。也许有一天我累了倦了,看破了红尘间的一切事,我就会到凌去观出家为道哩。简洁如说,那我就在道观边盖一座庵,出家当尼姑。
公园治安处已开始清园了,孙天一看了时间,说,这么快,都十二点过了哩。送简洁如回了厂,两人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地告别,孙天一回到租屋,用钥匙开了半天门,都打不开。这才发现门是从里面插上了的,叫了半天门,里面没有动静,知道是香兰生气故意不开门,想到见了香兰也不知怎么向她解释,便又回办公室将就了一晚。
翌日上午孙天一有个采访,做完采访才十一点不到,赶回杂志社时路过市文联,孙天一便拐了进去,问到了江上舟的办公室。孙天一轻轻地敲门,江上舟正躺在大班椅上闭目养神,没有睁眼,就说:请进。孙天一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又轻轻合上,恭声说,江老师。江上舟猛地睁开眼,脸上露出了喜色,说,是小孙呀,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的?快坐快坐,我给你泡杯茶。上好的碧螺春。孙天一捧了茶,轻轻啜了一口,双腿并拢在沙发上坐下了。怎么样?近来还好吧。孙天一说还好。又说,您在文联可是清闲多了。江上舟啜了一口茶,说,是啊,是清闲得很哩………难得你还记得我呀,你是《异乡人》里第一个过来看我的人了。孙天一说,老师的恩情我怎敢忘了?江上舟说,小孙哪,知道你的这份心我也就够了。你可要和何子恒搞好关系呀。孙天一说,我们关系也不错哩。说着捧了茶杯发呆。江一舟说小孙,你有心事?孙天一说,没,没有。江上舟说,你就别瞒我了。你的性格不事张扬,不是那种让人一见面便喜欢,并且放心、信任的人,要和你处久了,才会觉出你的能力和品格来。哪里能一下子就同何子恒处得那么好?孙天一说,江老师还是您理解我,我是什么事也瞒不过您哩。江上舟又给孙天一的杯中续了水,说,看了你的脸色,我就知道了,遇上什么麻烦了吧?孙天一便把近来杂志社发生的事一一说了。江上舟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冥思了好一会儿,说,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防着沈三白一点哩,现在你和他同时要竞争十佳,《异乡人》进入终评的肯定只有一人。孙天一说,我这个人一向耿直,又没有什么门路,一切顺其自然吧。评得上更好,评不上也没什么。江上舟说,你能这样想是好,但凡事总要尽力争取。我同评委会的主任沈亦凡倒是有些交情,只是不知有多少人都在同他攀关系哩,我也不便出面了。孙天一说,这事也不敢劳烦您了。江上舟又将双目闭上,头仰在椅背上,轻轻摇动着,手指却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沈亦凡平时倒喜欢喝两杯…………不过这年头吃吃喝喝,嘴一抹便什么都没有了。桑拿、洗脚也不行,这样的事你孙天一拿不上台面,也做不来………哎,有了。猛地坐直了身子,盯着孙天一,沈亦凡平时倒还有点附庸风雅,喜欢练几笔书法画两笔兰草的,要是能送他一幅名家字画,这事或许有戏。孙天一低了头没有吱声。江上舟说,小孙你也别固执了,不只你一人给他沈亦凡送礼的。你若不送礼,肯定进不了终评就要给涮下来的。说着写了个沈亦凡的住址、电话,说,你还是准备一份礼品,尽早给他送过去。又说,她老婆叫秋萍,对人挺热情的。姓啥我倒忘了。孙天一便起身告辞,说江老师,多谢您了。走出文联大门,心里寻思着,上哪儿去寻一幅字画呢。骑着摩托还在想这事儿,猛地听得一声急刹车,一辆中巴车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戛然停下,找死啊你!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冲孙天一骂。孙天一愣在那儿,茫然地看了一眼司机,又开着摩托走了。
孙天一给萧湘子打了电话。萧湘子问孙天一可好。孙天一吞吞吐吐,只说萧老师晚上有没有空?萧湘子说你是有事吧?孙天一见沈三白竖着耳朵在听,就说,那我过来再说吧。下了班,孙天一上超市买了一瓶湘酒鬼,一盒一级龙井,去了萧湘子家。萧湘子早已候在家中,偌大个家,却只有他一人。萧湘子见孙天一在到处张望,便说,别看,家里就我一人。老太婆去北京了,侍候媳妇坐月子。好小子,还带了酒,让你破费了。孙天一就去欣赏客厅里挂着的那幅《秋木寒村图》。画虽是着墨不多,逸笔草草,却是滋润华厚,墨迹浑然。小字题有“仿宾虹老人笔意,南城萧湘子制”。一边一联,学是极端正的行楷:无虑在怀为极乐,有长可取不虚生。落款是:相伯公联,湘子书。孙天一说,萧老,只知道您是书法家,没想到您的画也如此出色。萧湘子呵呵一笑,说,瞎涂几笔罢了,说是仿宾虹老人的笔意,却哪里有宾虹老人的百分之一。又引孙天一到他的书房看了。大大一间书房,中间一张大案,乒乓球台大小,上面铺了柔软的羊毛毡子,一个大笔筒,里面几十支大小不一的毛笔。一只景泰蓝的青花瓷瓶,立在案角,里面几卷字画。墙的四壁,除了临窗临门外,都是高大的柜子,一面墙是书,一面墙全是瓷器,耀州老瓷碗、瓦当、木雕、玉器,大大小小,杂七杂八的摆着。靠窗两边的柜子里,全是形状各异、色彩斑斓的石头。孙天一看得有点呆了。萧湘子得意地指着那些奇石道,这一尊水胆玛瑙,五年前从东北得到的。这一块,你看,这花纹多像一只鹦鹉,这叫鹦鹉石。孙天一赞叹不已,说,这要多少年、多少功夫才能收集到这许多呀!萧湘子说,这可是我一生的心血呀。孙天一却看到了一方通体绿莹莹的石头,约二尺许,却是如奇峰古洞,曲折回环,或一峰直指,或似流泉脉脉,浑身上下闪动着一团荧光。孙天一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石头,萧老,这也是石头么?萧湘子说,这是我从广东阳春采来的一块孔雀石。你看这绿色,可像孔雀翎上的绿色?孙天一说,这块石头怕是要值不少钱哩。萧湘子笑而不语,却指着立在地上的一截树桩,说你再看这个。孙天一说,这不是一截老树桩么?用手一摸,冰凉,坚硬如铁。惊道,这也是石头?!萧湘子说,这是产自非洲的木化石。孙天一一时看得呆了,说,萧老您这儿可是个宝库哩。萧湘子说,你可是一睹我这宝库有限的几位贵宾之一。孙天一惊道,萧老您这一说,我真是受宠若惊了。萧湘子拍了拍孙天一的肩,说,我们虽交往不多,可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了你,我们是有缘哩!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有一种真诚、朴素的东西,这种东西很可贵。与你们交往我是不用有一丝戒心的。孙天一脸却红了,说,萧老,我真是无地自容了。参观完萧湘子的书房,两人又回到了客厅,萧湘子说,饿了吧,走,咱俩出去吃酒。孙天一说,今天就算了,我还有事,回去迟了老婆该生气了。萧湘子说,你看你,哪能呢?………这样吧,什么时候天佑下山了,我们一块把这瓶酒鬼干掉。孙天一说那太好了。心里是想求萧湘子一幅字的,但如此一来,岂不大煞风景?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说出口。萧湘子却已看出了什么,说小孙你不是有什么事吧?孙天一说,没有,没事。告辞了萧湘子出来,心里倒是有点后悔了,便想,罢了。还是明天去南城博雅轩画廊里挑一幅字画吧。
出了萧湘子的家,想去找简洁如,到了南城大道,却又折了回去。回到家,儿子见了爸爸,雀跃地扑到了他的怀里。香兰一见孙天一,扭身便进了房,砰地一声锁上门。孙天一去拧,打不开。轻声喊香兰开门,里面没有反应,就拉了儿子的手,说快你去叫妈妈开门。儿子便去拍门,边拍边喊:妈妈,妈妈。拍了半天,香兰还是不开,儿子便哇地哭了。孙天一忙抱了儿子来哄,儿子哭累了,在孙天一的怀里睡着了。孙天一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上发呆,脑子里一团糟,理不出个头绪来。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香兰过来把儿子抱进了卧室,又关上了房门,却没有锁。孙天一轻轻凑上去,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儿,门却突然从里面一关,三根指头就夹在了门缝里,孙天一当即便啊呀一声尖叫起来。香兰慌忙开了门出来,捉住孙天一的手,说,我———不是故意的。眼泪就下来了。心疼地说,没伤着骨头吧。
孙天一甩着被夹痛的手,含混不清地说,没,没事。只要你能消气,压断手指我都无所谓。香兰忙去寻了红花油,在孙天一的手上抹了,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儿。香兰边抹边问:好些了没有?还痛不痛?孙天一说,没事,真的没事。就将香兰揽在了怀里,香兰便伏在孙天一的怀里哭了,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再也不理我了不要我了。孙天一说,说什么傻话,我不是最近心里烦么。香兰说,你心里烦就对我说么。你哪怕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好,求求你,别不理我,我呆在家里都快憋疯了。孙天一搂着香兰,手指上的疼痛已消了不少,只是火辣辣地难受,他听着香兰在自己的怀里哭诉,那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天际,来自梦中,孙天一甚至想到了简洁如,昨晚,简洁如也是靠在了他的肩上。孙天一拍了拍香兰,说对不起老婆,这段时间心里很乱,杂志社换了主编,我的日子也很不好过。竞选十佳外来工,又遇到重重阻碍。香兰说,我知道你的负担很重哩,你有苦就对我诉么,我是你老婆,应该与你共同分担。孙天一说,我有机会对你说么?再说对你说了又有什么用?你又解决不了,搞得一家人都烦恼。香兰轻吻着孙天一的脸,手在孙天一的胸口慢慢游走,天一,原谅我好么?孙天一说,我根本就没怨过你,说什么原谅。香兰的泪又下来了,她的舌尖已从孙天一的脖颈吻到了胸脯,呼吸也粗重了起来,扯下孙天一的上衣,顺着小腹一直亲吻了下去,慢慢褪掉孙天一的内裤,将他那无动于衷的尘根含在了口中………孙天一的身子僵硬了起来,双手紧紧攥住了香兰的头发,感觉有一股电流击遍了全身,最后情不自禁地抽动起身子,一阵眩晕的快感向他袭来,他忍不住叫出了声……他听见卫生间里哗啦哗啦的水声和香兰的干呕声,一阵深深的愧意将他淹没。
次日中午,香兰取了二千元钱陪孙天一去博雅轩画廊挑字画,一看价,吓得孙天一直吐舌头。一幅萧湘子的四尺行书,卖到二仟伍。一般的不怎么知名的画家的画,二尺的也要卖到七八百,名家的就更贵了。李可染的山水,关山月的梅,傅抱石的斗方,朱屺赡的菊花,齐白石的虾,标价都在五千元以上。对于画作,孙天一略知一二,他知道这些大师的画市面上是很少见的,博雅轩却有这许多珍品,自然多半是赝品了,却又不敢乱说。有一幅书法倒是让孙天一驻足,是一幅楷书对联,字体清新儒雅,一看就是典型的启功手笔,写的却是黄山谷的两句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一看标价:二千。孙天一是看过启功的字的,少时练书法,还临过一段启功的字体,觉得这幅书法不会有假了,当即问老板实价多少,老板是个三十开外的白面书生,上下打量了孙天一,说,我这里都是实价。孙天一说,我是真心想要的,你这价确实太高了一点。老板说,看你是个内行,优惠点卖给你。一口价,二千块。香兰说,二千?!不就几个字么,就值二千块!孙天一拿胳膊拐了一下香兰,香兰便不再言语,掏出了钱。店主收了钱,用锦盒将书法装了,交给孙天一。出了博雅轩,香兰犹自不平,什么破字,就值这么多钱?孙天一说,这是艺术品哩,你瞎嚷嚷啥?别是让人笑话。香兰说,笑话!你多有钱啊,花这么多钱买东西送人,还不知是个痦子是个痣?一个月工资啊!你倒一点也不心痛。孙天一说,不都是为了那个十佳么?香兰说,评上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个虚名。孙天一说,这你就不懂了。评上了十佳,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可以有南城的户口,有编制,就算端了铁饭碗哩。香兰说,政府不是还有人在下岗么?孙天一说,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深得很,跟你说不清楚。抱了锦盒,和香兰进了一家面馆,每人吃了一碗拉面。孙天一看着香兰,说,你也没有一身好衣服,今天我有空,陪你去买衣服吧。香兰说,算了,刚刚花了两千块,这个月生活费都成问题。孙天一便送了香兰回家,匆匆又赶回了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