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社每月是要开选题会的。孙天一将温志国如何因看UFO而被打,又怎样被炒鱿鱼,现已将老板告上法庭,索赔精神损失费一元钱的事一一说了。主编江上舟是已得了确切的消息的,两个月后就要调到文联,心思全不在这儿了,便说,你们看着合适就去操作。冷云冰却说,这UFO是真的么?我总是不大相信的。沈三白说他是亲眼见到的呀。会议的主题便由选题会转移到了UFO,再说到了南城的美食,大家七嘴八舌,天南地北地胡侃,全没了以往开选题会时的严肃。孙天一却心事重重起来,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江上舟从打工仔中发现并培养起来的,江上舟一走,新来的主编也不知还会不会聘他。心里有事,言语便寡了。却听江上舟说,时间不早了,大家一起吃顿饭罢,好久都没有在一块儿吃饭了。当即一片附和声。江上舟提议去吃海鲜的,一干人去了南城吃海鲜的最佳去处:南海渔村。江上舟说,今天大家敞开肚皮,想吃什么尽管点。于是冷云冰点了每人一盅木瓜鲍鱼翅;沈三白点了虾;孙天一点了大闸蟹………不一会儿,服务员拎了两只大闸蟹过来,称了,重四斤七两。孙天一说,这捆蟹的草绳至少有一斤哩,这草可够贵的,一百七十块一斤哪!服务员笑着说:卖蟹都是这样带草卖的。
菜很快就上齐了,众人运筷如飞,吃得颇为尽兴。沈三白见孙天一对蟹情有独钟,就说,孙天一是个风雅人哩,古时的文人墨客便爱吃蟹赏菊,吟诗作赋的。江上舟却说,蟹这东西虽美味,但还是少吃为好。蟹是阴寒之物,阳虚阴盛的人,是最不能吃蟹的。孙天一闻言,正伸向一只蟹钳的手便缩了回来。想到这几日,每每让妻子失望,弄得晚上都有点害怕上床了。只是说他这是要看书,要写文章的呀,待妻子睡熟了才敢上床的。沈三白却已将孙天一的心事看在眼里,笑道,孙天一,怕是谢香兰太厉害了吧!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哟。孙天一脸红了,说:喝酒喝酒。喝了一盅酒。沈三白见江上舟今日少了以往的严肃,便放浪开了,摸出手机嘀嘀嘀嘀按了一通,说,我今天收到一条短信息,读给各位听听?孙天一说,又是带彩的?沈三白说,听了就知道了,是说咱们男人的,便念了起来:男人二十是奔腾;男人三十是日立;男人四十是正大;男人五十是微软;男人六十是松下;男人七十是联想。众人听了都笑,却听冷云冰轻声说了句:无聊。众人的脸上顿时没了笑。江上舟端起酒杯说,来,喝酒,大伙儿为了杂志社辛苦了,什么好处也没捞到,趁我手中还有权,就多吃几顿吧。孙天一知道江上舟平素是不饮酒的,定是心中不痛快,要借酒发几句牢骚,便说,江老师,您这话就见外了,没有您,就没有我孙天一的今天;没有您,我现在还在工厂里瞎混哩!我敬您一杯。江上舟端起杯便一饮而尽了。众人纷纷敬酒,说了许多或真或假的奉承话。唯有冷云冰,轻轻啜着杯中的长城红,嘴角泛着微微的笑意,很有点冷眼旁观的意思。江上舟拍了拍孙天一的肩膀,似有许多话要说,却没有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酒足饭毕,江上舟突然对孙天一说,你上午报的那个选题,我看还是不要做得好………当然,这是一个好选题,做好了肯定能有好的影响,可这事对你个人,却不一定是好事。你过来也有三年了吧?孙天一说,三年两个月了。江上舟说,这三年来,你做了不少有分量的报道,在打工者中也有了一些名气。可是,我为了发你的这些报道,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呀。孙天一说,这我知道………可是………江上舟说,当然,你一定要做,我还是支持你的。
整个下午,孙天一就一直对着办公桌发呆。不知什么时候,天阴沉了下来,天空中翻滚着浓浓的乌云,风在楼宇间尖啸如狼嚎。孙天一呆立窗前,街面上的人车匆匆,临街的两排高大的木棉树,燃烧着满树赤红。孙天一觉得腰膝酸软,双腿灌了铅一样地沉。知道是又要下雨了。初来南城打工时,他曾在一幢烂尾楼的水泥地上睡过整整一个月,又在南城的一片阴森的荔枝林中,渡过了二十多个夜晚。后来他便落下了风湿的毛病,每逢天阴下雨之前,浑身上下都像被抽打过似的酸痛。孙天一望着窗外,他特别渴望下一场暴雨,好让狂风暴雨令他内心的那一股躁动不安平息下来。
一阵电话铃声把孙天一从追忆中拖回了现实。孙天一懒懒地抓起了话筒,喂,你好。电话那端的人却没有说话,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喂,孙天一提高了嗓音,《异乡人》杂志社,请问你找谁?电话里传来了一阵嘟嘟嘟的忙音。孙天一啪地挂了电话,嘟哝了一句:神经病!又继续去看窗外。
树被风左推右搡,紫荆树翠绿的枝条像少女的长发,一忽儿往东边飘过去,一忽儿又从西边划拉过来,枝叶没有章法地飞舞。一张纸片儿从地上忽地直飞了起来,鸽子一样地冲上了天空,又飘飘悠悠地往下坠,中途蓦地被风一吹,仿佛被人用力地抽了一掌,纸片直朝孙天一的脸飞过来,贴在了窗上,久久不动。高大的木棉树在风中却没有太大动静,枝叶铁条一样地迎着风,发出尖锐的呼啸,一朵,两朵,三朵………火一样的木棉花像鸟儿一样从枝头飞了出去,没飞多远便折了翅膀,坠在了地上,打两个滚,停下。又打两个滚儿。天渐渐变亮了起来,街上的行人都捂着头在跑,白晃晃的雨点便直扑在了玻璃上。玻璃窗上水流不止,外面的景物就模糊、朦胧了起来。孙天一试着开了一下窗,强劲的风挟着雨点直扑进来,桌上的稿纸猛地被风掀起,张开翅膀在屋里飞舞起来。孙天一慌忙关了窗,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孙天一拿起话筒,轻声道:喂,这里是《异乡人》杂志社,请问找哪位?电话那端还是沉默。孙天一说,刚才是你打的电话吧?找谁你就说。找你。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找我?孙天一反问。你是孙天一老师吧?孙天一说是啊,你是谁?女孩儿稍微放松了一些,说,我们见过面,你真的记不起来我是谁了?孙天一抓抓头,对不起,我真是听不出来。女孩儿笑着说,听不出来没有关系,反正我记得你。孙天一说,有什么事么?女孩儿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打电话问候一下。既然你都把我忘了那就算了吧。说完挂了电话。孙天一拿着话筒愣了半天,到底是没有想起打电话的是谁。
下班时雨还在下,看来一时半会没有要停的意思。沈三白说,天一,下雨回不了家,咱俩下两局。边说边拿了棋盘,要同孙天一下棋。孙天一说,我哪有你这样潇洒哟。还要去幼儿园接儿子哩。
也顾不了大雨,摩托冲进了雨中。雨太大,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转眼身上便湿透了。孙天一感觉那冰凉的雨水,把他心中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烦躁之火扑地给浇灭了。摩托便在雨中飞驰,雨就更加显得猛烈,五米之外几乎看不见东西,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车都打开了前灯尾灯。孙天一几乎是凭着一种感觉让摩托车在雨中飞驰的。
从杂志社到出租屋,骑摩托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孙天一觉得特别痛快。打开门,香兰已经回来了,儿子趴在桌上画画。见了落汤鸡似的孙天一,香兰尖叫了起来,老天爷!下这么大的雨,就不会等雨小点再回来么?孙天一说……儿子却在一边拍手叫好。香兰一边帮孙天一脱掉湿透的上衣,一边埋怨: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岁的小伙子,身体这么差也不知道注意点儿,还跟个孩子似的。孙天一呵呵傻笑了几声。冲完凉,忽地想起昨天买的彩票,赶紧把湿衣服找出来,在口袋里掏。几张钞票早已粘在了一起。那张彩票,也浸湿透了,数字已有些模糊不清。忽地想起今天香兰不是上班的么,便说,你咋回来这么早?香兰说,下岗了。孙天一瓷了一下,说,别吓唬我。香兰说,你不是说过养着我的么?孙天一说………养就养呗。香兰笑了,说,今天商场盘存。孙天一悄悄松了口气,去调电视频道。儿子趴在他的背上嚷着要爸爸教他画超人。孙天一拿起铅笔胡乱地在纸上画了个武士。儿子一把将笔摔了,撅着嘴说,这不是超人这不是超人我要你给我画超人。孙天一弯腰捡起了笔,说,乖儿子,爸爸不会画超人,我都不知道超人长什么样儿。就去亲儿子的脸。儿子一把推开了他,说,爸爸真笨,连超人都不知道。便不再理会孙天一,自己去想着画超人了。
孙天一正看着电视,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挺陌生的。接了,却是一个粗大嗓门,孙记者,在干吗呢?孙天一说,看电视呢,你是?孙记者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孟广虎啊,治安队的。哦!——孙天一说,孟队长啊,有何指教?孟广虎说,有没时间,咱们一块儿喝两杯。孙天一说,这么大的雨,改天吧!想到孟广虎不会无故打电话找他,便说,孟队长是有什么事吧?孟广虎哈哈一笑,说,还真有事求孙记者。孙天一说,什么事你说。孟广虎说,孙记者和《南城都市报》的人熟不熟?孙天一说,都是同行么,大家也有来往的。孟广虎便说,那孙记者在报上发文章应该是小菜一碟罗。孙天一说哪里,有什么事你直说。孟广虎沉吟了片刻,才说,还是明天我过东区来,咱们当面说罢。到时我请你吃饭,完了再去放松放松。也不待孙天一多说,便啪地关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