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古说,说一个就说一个,我这一肚子的段子说到明天都说不完哩。说一个妓女被警察抓了,警察质问她好端端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干这种事?那妓女说,我做三陪又怎么了?我自己的身体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不生女,不生男,计划生育有保障;不用水,不用电,保证环境不污染;不嫌老,不嫌累,社会减少强奸罪;不用地,不用摆,固定资产随身带;投资少,见效快,两腿一叉几百块。石古话音未落,一桌人已笑弯了腰,阿清笑得用拳头擂温志国的肩。高明军一口气笑岔了,捂着胁骨哎哟哎哟直叫唤。温志国正吃着一块鸡的,这一笑喷出老远。邻桌有几位涂脂抹粉的小姐,想是听见了石古的顺口溜,也在一起交头接耳的窃笑。石古高声道:怎么样?众人都叫好。石古说,通过不通过?大家齐声说通过。
沈三白说,该我了啊。我这个顺口溜是石古的续集,你刚才的一段是那小姐说的,话说那小姐话音方落,警察一拍桌子,吼道:你们这些人是好吃懒做,怕苦怕累;出卖青春,丑恶行为;传播性病,滋生犯罪;连累后代,危害社会;不抓不管,千秋共罪。众人都道说得好,并鼓了掌。轮到高明军,高明军二话没说,喝干了一杯酒。该阿清说了,阿清像是早有准备,略一沉吟咏,说:有两头牛在吃草,其中一头牛对另一头牛说,最近流行疯牛病,我们可要注意,千万别传染上了。另一头牛说,怎么会呢老兄,我们是袋鼠呀。说罢却端了茶去喝。众人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哄的笑了起来。石古却说不行,好笑是好笑,不带彩,罚酒罚酒。阿清便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了。孙天一微微一笑,说,说从前有一群猴子,第一只蒙着眼睛看不见了;第二只捂住嘴巴不说话了;第三只堵住耳朵听不见了。说着自顾斟酒。高明军问:完了?温志国有点纳闷儿:那还有几只猴子怎么样了?孙天一说,还有几只猴子在听我讲故事哩。众人便都醒悟过来,才知道上了当,纷纷嚷着说不行,要罚孙天一的酒。孙天一很爽快的喝了两杯。最后一个是温志国,抓耳挠腮了半天,说实在没有笑话说,孙老师沈老师还有石老师,你们都是搞写作的,我讲一段发生在得行厂的真实故事,是很好的写作素材,你们听了可以把它写出来。孙天一说也行。石古说,那就一致通过了。
温志国喝了一口水,说,得行厂有许多严格的厂规,第四十四条厂规规定:上班时间员工离位必需佩戴离位卡,归位时离位卡交由拉长保管。员工每月离位次数不得超过五次(女员工不得超过十次),每次不得超过五分钟,月离位次超过一次罚款十元。离位时如不佩戴离位卡,视为旷工处理,处以100元罚款,甚至开除。温志国喝了口酒,将酒盅往桌上一撂。
离位卡也就是一张卡片,名片一样大小,正面有员工照片、工号、车间、拉位、姓名等。背面有一张表,有离位时间,归位时间,员工签名,拉长签名。每月月底,此卡同饭卡、考勤卡一起上缴到财务,结算工资时作为凭证。新卡下发,一月一换。这样一来,工人上班时间都不敢上卫生间了,一个月五次,女工最多十次,是考虑到女孩子特有的生理特点。但谁能保证不患个便秘或者腹泻?所以每个月的前二十天,员工上班时是尽量不用离位卡。下了班,以前人群是蜜蜂一样的涌入食堂,现在则苍蝇一样的涌进了卫生间,抢到位置的自然不紧不慢,候在外面的则急得原地打转,等不急了,便用脚不停的踢卫生间的挡门,卫生间的挡门就坏得特别快。里面的说:踢个鸟。外面说:屙金子呢?快点快点,哎哟哇,受不了啦!经常有员工因此发生口角。
得行厂有个车间,叫组装车间,清一色的女工。坐在拉上,将各种工仔,配花组装成整套的礼品。一个人负责一个组件,装好了就往下传,上面装好的就流了下来。手脚利索的,会有一点点忙里偷闲的时间,面前的货全部做完了,上面一个程序的货还没有下来,这时如果内急,可以向拉长说一声,填了离位卡,戴在胸口,上5分钟的卫生间。如果手脚慢,就会堆拉。上面的货不停地流下来,手中的货却没有流下去,这时拉长会过来,不用骂,你也会无地自容。救拉如救火!如果堆拉过多,整条拉都会受影响而降低产量。这个员工的结局,多半是被炒掉的。被炒鱿鱼没有工资,让你填一张自动离厂表,这也是厂规。组装工人一要眼睛好,二要手脚麻利。都是一些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稍迟钝一点的都做不来。当然拉长都是高手,整条拉上什么活儿都能接下来,遇上堆拉或是员工实在要离位,拉长会补上去,保证流水线畅通。拉长喜欢骂人,骂得最多的,是一个叫余小兰的拉妹。余小兰是河南南阳人,也是这个车间唯一的河南人。车间里四川、湖南、贵州人都有老乡,老乡之间有时堆拉了会互相帮忙。女工们便以省为单位,结成了自己的小圈子。可是余小兰没有老乡。余小兰胖乎乎的,平时没什么话,拉长骂她,她也不吭声,有时呆呆地望着拉长,有时便眼含泪水边哭边干活。但她的手脚不灵光,十根指头仿佛是僵的,干什么事总是比别人慢半拍,连抢卫生间、上饭堂,甚至走路、转身也赶不上别人。拉上堆了拉,她急得满头是汗,可手上怎么也快不起来,拉长有一次气急了,手把手教了余小兰几遍,余小兰的手越发抖得厉害,像抽风。拉长一生气要炒掉余小兰。余小兰一听,扑通跪在了拉长面前,哇地一声哭了,哭得没有一点曲折,只是一味地嚎:妈也,我的妈也!一车间的人都看着她,偷偷地笑。拉长说你别哭了,哭得我头都大了,起来起来,我不炒你了。余小兰说,真不炒我?拉长说:真不炒。余小兰这才破涕为笑。又要去握拉长的手,吓得拉长直往后退。后来拉长一说要炒了余小兰,余小兰便哭妈。边哭边说:我妈是得了病的,是生我的时候落下的风湿病。天晴还好,遇上天阴,骨头缝里就像蚂蚁乱钻一样难受,站在门外跳脚,口里还嘿哟嘿哟地叫。开始村里人都以为我妈是疯了,渐渐才明白,我妈一叫,准会下雨。99年大旱,几个月没下雨,村里人天天盼着我妈的叫声。后来终于听到我妈叫了,一村人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说小兰妈叫唤了,要下雨了。好消息传遍了几个村庄。当天夜里,瓢泼大雨就黑天黑地的下来了。可我妈的病却越来越重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爹有气管炎,也干不了重活,一家人,就指望我能挣点钱养活。你可千万不能炒我呀,我怎么这么蠢哟!我的脑子里是少根弦么?妈呀妈呀……余小兰将一双手往墙上使劲地打,打得咚咚响。
全厂只有余小兰,她几乎是从来不使用离位卡的,就连到了女孩子那特殊的几天,她也坚持不使用。下了拉,坐过的凳子都被染红了,血水顺着裤管往下淌,淅淅沥沥,蚯蚓一样爬到了脚跟。下了班,余小兰便冲凉,洗沾了血的衣裤,边洗边哭。她的离位卡,一个月到头基本上是不用的。这事让财务部结算工资的文员发现了,并说了出去。后来写字楼的人都知道了,再见了余小兰,会很好奇地多看她几眼。余小兰竟然就成了厂里的名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厂子大了,什么人都有。就有这么一个厂规督察,一直急于向黄得行表现自己的忠诚。于是对他说了,其实女工离位每月五次足够了,人家余小兰离位卡从来没有使用过呢。她当然没有说余小兰不使用离位卡是过着怎样的日子。黄得行一听,找了几个人证实了此事,说,啊,好!从这个月起,女工离位卡和男工一样,每月离位不得超过五次。这个新规定一出,全厂哗然。厂里百分之九十是女工呀。大家都知道了罪魁祸首是余小兰,余小兰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当然大家也不好当面骂她,只是故意为难她,比如在拉位上,她的上手有时会故意加快手脚,把产品往她面前堆,一会儿,就堆拉了,少不了挨拉长一顿臭骂。下了班,余小兰总是急急忙忙往卫生间跑,但还是跑在了别人的后面。她急得跳脚,求里面的人快点,里面半天抛出一句:你还用上厕所呀!不单如此,据说女工卫生间的墙上,写满了骂她的话,很难听。余小兰每次上厕所都要哭,她好像除了会哭,什么都不会做。
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出格了。余小兰的离位卡,也不知怎么被人偷了。余小兰自己也没闹明白离位卡是怎么就弄丢了。没了离位卡,余小兰的心里就紧张了,虽然以前有卡不用,心里却是有底的,人有三急,真急了还是要用的。这突然没有了离位卡,心里就没了底。余小兰一坐到流水线上便开始担心,怕这一个班内急,万一到时憋不住咋办?余小兰病了,蔫了,整天没精打采,脸蜡黄蜡黄。坐在拉上,膀胱憋得发痛,天天盼望这个月早一点结束,换了新卡,一定要好好保存,千万不能再弄丢了。可日子却依旧慢慢悠悠。到了月中,她的例假来了,还特别的多,她眼里的泪水总是没有干过。拉长见余小兰不对劲,让她吃不消就休息一下。可余小兰摇头,说不能休息。休息一天要扣两天工资的。余小兰只说拖一拖,咬咬牙,一个月马上就要过去了。没成想这个月没挺过去,她就出了事。
这天上班,才坐下来,余小兰便觉得肚子痛,用拳头顶住也不管用。肠子里咕噜咕噜的乱叫。余小兰想,不好。肚子越发痛得厉害,头上也开始冒汗。先是细细密密的一层,渐渐润湿了头发。不一会儿,便是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了。余小兰再也挺不住了,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她这一哭,一车间的人都停了手,望着她,不知出了啥事。拉长喊:看什么看,堆拉了。余小兰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往卫生间跑。车间在二楼,卫生间在一楼。余小兰跑到楼梯口时遇见了厂规督察,就是那个向老板打小报告的那位。督察见余小兰没有戴离位卡,伸手欲挡住余小兰,还没开口,就被直冲下来的余小兰撞了个仰八叉,从楼梯上咕咕碌碌滚到了楼梯底下,半天没有爬起来。余小兰冲进卫生间,却听见两个女工在说话,她们也许没有注意到余小兰也进来了,一个在念墙上的字:余小兰,死八婆!另一个说:这个月可够这八婆受的,她的卡丢了。一个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另一个得意地说。是我偷偷拿走的,扔进了垃圾桶。她们的话还没说完,余小兰冲了进去,双手卡住了那个偷她离位卡的女工的脖子往墙上撞,声嘶力竭地叫:我叫你偷我的离位卡,我叫你偷我的离位卡……女工猝不及防,几下便被撞蔫了,血顺着后脑勺流了下来。
经理要开除余小兰,余小兰去求黄得行,余小兰一见黄得行便跪下了,说我不该打人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留下我,我做牛做马都行,呜——妈呀妈——。黄得行说,你就是那个不用离位卡的余小兰?余小兰不哭了,眼瞪得圆溜溜的。说,BOSS,你知道我?!黄得行说当然。又说你起来,我不会炒你,我要重用你。黄得行果然重用了余小兰,让她做了助拉。被她撞伤的女工却被开除了,没有拿到工资。事情过了一个多月,一次黄得行请我们几个主管吃饭,我问黄得行:上次女工打架,你为啥把挨打的给炒了,那个余小兰打了人,您却升她的职?你们猜狗日的黄得行怎么说?
温志国一口气讲到这里,突然卖了个关子,却去给大家倒酒。
孙天一等人却是早已听得呆了。孙天一是在工厂里打过多年工的,这样的事却是第一次听说。石古没有在工厂打过工。将信将疑地说,不会是真的吧?阿清说,这事我也听他们厂里的人说起过,不过没有温志国说得这么详细。高明军就说,黄得行这样做是违法的,就没有人去告他?沈三白一直在慢慢把玩手中的酒杯,听高明军这样说,便冷笑道,高律师是不知民间疾苦呀。又说,温志国你倒是说说,那黄得行为啥要提拔那个拉妹?
温志国说,你们猜猜么。
沈三白说,猜个鸟呀。快说,别卖关子了。
温志国说,当时经理也是这样问黄得行。黄得行说,不明白?经理摇头说不明白。黄得行说,你们要是明白了就可以做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