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开始,我就是诸多老师嘴边的“一条腿”。他们认为,我数学那条腿是彻底折了,“另一条腿”的语文却站得很直,尤其是作文。自从有了作文课,我的文章常常成为范文,在全年级各个班里做巡回表演。我也曾经为此自豪,但很快就厌倦了,甚至感到羞辱,我不相信同学们向我投射来的羡慕眼光,我怀疑他们在心里嘲笑我。在我看来,语文和作文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功课。整天埋身于数海题山,我根本没时间顾及它们。语文成绩好又能怎样?爸爸并不会因此舒展眉头。反而,由于莫名其妙被认为作文好,所有同学都在听过范文后,才知道学校里有个“一条腿”。
同时,由于我只有作文可供夸耀,于是我的作文、日记都被做为范文开始在妹妹们的手上流传。
对父母的行为我曾愤怒过,但最终觉得理亏。谁让自己再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呢?只是越到后来,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日记写得越来越像天书,出现了无数的“他”“她”和暗语,我现在读大概也会有些糊涂的。当时我就可以理解父母的心情,虽然并不代表能接受那些做法。
附:摘录四年级作文若干篇——
看《红楼梦》后的感想……我最喜欢探春这个刚强的女子。一次,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探春悲痛地说:“从外面杀是杀不死的,先自杀自灭起来。”
这个电视剧对我有深刻的教育。我想:我不能像旧社会少爷小姐们那样光知道吃喝玩乐。我要好好学习文化知识,长大了把祖国建设得更加美丽、雄伟。
老师评语:“写出了自己的体会,但写得太少,应多写点。好”。
地雷花
……它的茎粗的有细麻绳那样粗,细的有妈妈打毛衣的棒针那么细。它刚长出来的茎是嫩绿色的,过上几天,就变成深红色的。它的叶子刚长出来的时候又圆又小,过了几天,叶子变大,顶头变尖。它的花朵的颜色很多,有黄色的、紫红色的、花的、白的……它的花蕊是黄色的,很像蜗牛的触角。……
我喜欢地雷花,它虽然没有牡丹那样美丽,芍药那样耀眼,可它却有顽强的生命力。我还喜欢地雷花教我养花的本领,种花的本事。
老师评语:“观察很仔细,因而写得很具体。写出了植物的形状颜色特点,字迹工整。优。”
公园一角
……你瞧,碧绿的水面上有一朵用大理石雕刻的荷花。碧绿的水绿得连水下游的小鱼都看得清清楚楚。荷花上站着一只也是用大理石雕刻的一只抬着脚张开翅膀,好像要飞向蔚蓝色天空的白鹤。白鹤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它从嘴里喷出一股清泉。
泉水喷出来的水柱像一株垂柳。但这不是绿的而是白的。泉水垂下来再溅上去的时候,滴滴答答的,像一朵朵美丽的水花……老师评语:“写作很认真,条理清楚。句子优美。优”。
记一次有意义的活动
今天,我们四、五、六年级同学排着整齐的队伍,怀着崇敬的心情去龙首村参观老山英雄事迹展览。走进大门就看见有一个红旗在随风飘舞。再往前走,看见展览馆上写着“陕西展览馆”几个字。
我走出展览馆的时候,高兴极了,因为我又学到了一点知识。
老师评语:“前面写得很好,结尾文不对题,应写自己受到的教育。好”。
之所以将这些9岁孩子稚拙甚至有点可笑的文字铺陈在这里,一是因为它的珍贵,毕竟,我们这个年龄没有几人会有如此难得的童年留念。这要感谢我的姑姑,是她帮我一直保留了这本作文,使我回望过去时,不仅仅是想象、回忆那么单薄。
二来当然还是有话要说。我摘录在这里的文字,现在看来真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当年的我与同龄孩子大体是一样的,无论写到什么,都本能地会想到要上升一个高度,这样才能得高分。往往结尾是最没有什么真情实感的。孩子其实很狡猾,在相当短的时间,就能摸清楚老师到底想看的是什么。
然而,总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记一次有意义的活动》实非一个9岁孩子可以驾驭的,中间段落,几乎全是照抄展览馆里英雄事迹的简介。那段结尾更是显得滑稽可笑、不伦不类。我后来读到蒋方舟等一干“80后”小孩的文字,不得不感慨成长环境的力量。
我对竞争的无措与恐惧很早就开始了,我身边好像永远有无数学习极其优秀的人,他们的名字常常被父母衔在口边,他们有的出国了,有的上了清华北大,还有的永远是年级前几名。我觉得自己太不幸了,为什么会和这么多聪明人生存在同一时空呢?
父母的善意激将法对我不但毫无作用,反而使我压力越来越大,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总害怕让他们失望。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不知不觉彼此间的伤害越来越深,话也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