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这场如风“网恋”不久,我的工作有些意外地发生了变动。本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报考了一家杂志的文字编辑,却没想到因为将《走向广阔》的命题作文无意中与网络作了紧密联系,竟被招到了该刊物新成立的网站,担任“校园”和“情爱”两个版面的内容策划兼编辑工作。当我将策划写好,再与同事们所写的比照时,非常具体地明白了“七岁”何以总是说我“务虚”。如今看来,我那些想法也不算落伍,就是尽可能地让大众参与。可我并不知道,这在当时,只是一厢情愿。我那“云山雾绕”的策划案,经理完全看不懂,我起的那样栏目名在经理看来也完全不着调。经理找不出他的“赢利点”在哪里、如何能尽快圈到钱。初出茅庐的我,满脑子的“生活”,对“生存”太不了解了。
正当我万分尴尬又无从解释时,有位男同事挺身而出,以极强的条理和逻辑性向经理描述我的想法,并申明学生们会喜欢这种类似个人主页的感觉。有人喜欢何愁点击率?经理听到此处,面孔终于绽放。他决定,这个网站,除了我的栏目,其他必须风格统一。
我很感激地冲这个尚还陌生的男孩点点头,他不在意地笑笑。经理指定由他作我栏目的网页设计,此时我才知道他叫N。他有些好奇地问我“你是不是还没毕业啊?”“我都工作3年了,你怎么会这么想?”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干脆地说了:“我觉得你好像不谙世事,特别天真。”他的评价让我好一阵儿低落:怎么努力了这么久,还是原地踏步呢?
当时在网络公司,待遇可算优厚,但工作内容极其无聊。平均每个栏目填充过10篇文章后,经理就不许再于这方面下工夫了。他号令所有内容编辑到各聊天室或上QQ找人聊天,然后想方设法介绍他们到自己栏目来,以迅速提高点击率。而我们的薪水与点击率牢牢挂钩。
工作很无聊,看在薪水的面子,我决定再坚持一阵儿。
后来,经理有关突破点击率的脑筋,又动在了举办各种网络大赛上,跟风跟得不亦乐乎:校园女生选美、个人主页比拼、创业项目投资……而这每一项活动,我都曾分外投入,经常和技术人员一起忙到夜不归宿。其实,并没有人要求我这么做,那时的我很认真也太天真。我当时最无法接受的是,没有诚信。经理对合作方的允诺从不履行。虽然对方深知我只是传声筒,我却感到一次次被愚弄。在全国网络公司大裁人之前,我就悄然引退。
当时既没明确的目标,也没执著的理想,只不愿再作情感类栏目的编辑。我很快找到一份文化公司的工作。面试时才知道,这家公司刚刚成立,而且是商人有钱后必附庸风雅的典型。员工目前只有两个人。虽然大老板是实实在在的商人,可应聘我的顶头上司杨总却是个自称最怕言“利”的纪录片人。他告诉我,目前公司正在筹拍电视剧。我觉得很好奇,又想起N说过做电影导演的理想,就很干脆地应下这份工作。
杨总的确待我很好,刚开始没片子拍那阵儿,我上班的内容就是与他在办公室共赏佳片各抒己见。或许因为太年轻,这种悠闲、自在的工作反而让我不很适应。我总在催他,什么时候才能拍片儿啊?电视剧因为种种原因,迟迟不能开拍,而在网站工作时,我和N已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算是开始恋爱了。
当年我和N,如今看来是一种“水至清则无鱼”的关系。我爱过他吗?当年我会斩钉截铁地肯定,虽然连一个KISS也没有。那时我所坚持的,实在太不“与时俱进”。而当时爱他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拥有“理想”,我特别向往能将自己的兴趣与安身立命相系,却左思右想不能如愿。
过了一个多月,我和杨总终于有事做了。他要参加全国一个民俗类纪录片比赛,选中了陕西某个边远的,传说是蔡伦最初造纸的村子。我对这类选题既无感情也没兴趣,只是被动当跟班儿。实际情况比我的想象,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最不能接受的是,我们选定的被拍摄者,家里方便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大土坑,我完全不知如何落脚。我立即就有逃回城市的念头,明知绝无可能。
还好,这家的小姑娘挺乖巧,当我尴尬地向她诉说自己这种“困境”后,她让我不要担心,说村里有人家中是土蹲坑。这样至少在我意料之中,也就谢天谢地了。
由于毫无经验,这趟外拍,我一身短T恤、七分裤。农村的蚊子本来就狠,再加之古法造纸都是在脏兮兮的水池子里进行。站在旁边不多会儿,我的胳膊、小腿一片大小红点,痒得我又抓又拍。杨总冲我坏笑:到这儿还穿得这么漂亮,知道厉害了吧?很快到了吃饭时间,不用那小姑娘解释,我也能想到,招待我们的食物,已是他们所能达到的最高规格。平素他们连这个也吃不到的。
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当那碗面条捧在手里时,我不知如何下咽。满满一碗面条,鸡蛋末、青菜丁零星散落着,仿佛万绿丛中一点红。在家我几乎从不吃面条,偶尔吃一次,也是多半碗的各种蔬菜、菌类、肉末,顺带几根面条。可现在完全颠倒过来。
我呆怔着,看杨总和摄像呼噜噜吃得特香,边吃还边夸农家饭养胃、吃着舒坦。我实在不敢也不忍偷偷倒掉,只好硬着头皮端上碗,到厨房对小姑娘说吃不了这么多,拨去一大半,在女主人连连叹着“城里娃娃咋吃这少呢”的感慨声中,开始这顿艰难的午饭。我们还吃着饭,有几头猪、几只鸡就犹如闲庭散步般踱过来,伴随着阵阵刺鼻的味道。旁顾四周,大家依然吃得香甜。我强忍了半天,还是躲进另一间小房子去了。晚上,我被安排住在村里条件最好的村长家。我环顾四周,昏暗、脏乱。只有一台闪闪烁烁的小黑白电视证明这家在村里的地位。厕所在外面,是土蹲坑,也算我能接受的极限。
小时候,爸爸总说,看你娇气的,真该把你往农村扔一阵儿。开始说时,妈妈连连反对。后来看爸爸也没什么实际举动,也就任由他说了。所以,从小农村给我的印象几乎是“人间地狱”。后来,在电视上看到相关的新闻或纪录片,觉得虽不像想象中那样可怖,也的确和我的日常生活太不同了。我可不想去那样贫苦、陌生的地方生活。而这次因为拍片,我第一次来到真实的农村,没有太多的意料之外,但适应起来,实在太困难了。
第二天,继续拍摄。为了不总被头儿笑话是“娇小姐”,我决心“贴近群众”。可是,只要我一开口,刚才还谈笑风生的男主人就立即腼腆、别扭起来,语言吞吐。很快,我发现问题出在自己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上。我只好学着头儿的样子,努力用方言与他们交谈。这种语言我之前从来不说,总觉得生硬粗糙。如今操作起来,腔调乱串,逗得头儿和摄像开心不已。我反正豁出去了,不多会儿就说得顺溜、自在了。
很快,我发现,在我们这一片欢笑背后,有一双浑浊、寂寞的眼睛。她是这家主人的母亲,常年患病,行动艰难,一直冷清清地呆坐在一间小黑屋子里,眼睛却总想向外张望。
也许因为家中3位老人都过世很早,我对老人常会有种特殊而微妙的情感。我主动和她攀谈,问她想吃什么,下次过来带给她。老奶奶却只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早点死了好啊,活着更拖累,人家都嫌弃,怎么还不死啊。”我听得好辛酸。如果这是电视节目,我可以用冷漠保护自己。可这句话,就面对面如此真实地萦绕在我耳边,反反复复!
我很激动地对杨总说,为什么不拍拍这个老奶奶呢,她也是这个家庭的真实存在啊。杨总淡淡地说,她和主题无关。
纪录片算是最贴近真实生活了。可是,它也要围着“主题”转。何况,拍了,又能怎样?这个小山村,离西安不过三四小时车程,差距却仿佛以光年计。
后来,杨总再去那个小山村拍摄,我就留下“看家”了。那种生存状态、那种真实,都是我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爸爸常说我太冷漠,而我只是想逃避,因为承担不起。廉价的同情有何实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