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说,哲学不是别的,只是为死亡做准备。这大概是因为潜究和沉思往往把我们的灵魂引到我们身外来,使它离开躯壳活动,那就等于死的练习或类似死;或者因为世界上一切理性及智慧都聚集在这一点上,教我们不要怕死。真的,理性如果不是嘲讽,便是以使我们快乐为惟一目的。总之它的工作不外乎要我们安乐自在地活着,一如《圣经》所说的。世界上一切意见尽在此:快乐是我们的目的,虽然方法各有不同;否则,人类在开步的时候便要把这种方法抛弃了,因为谁肯相信有人会把痛苦与悲哀当做我们人生的目标呢?
对于这点,各派哲学家的分歧只是字面之争。让我们跳过这精微的琐屑吧(塞内加)。过分的刚愎及吵闹实在和一个如此高贵的职业有几分配不上。无论一个人想扮演什么角色,他总要把自己的本色掺进去。无论他们怎样说,我们的最终目的,即使在勇敢方面亦是为了快乐。我常常喜欢用这个字眼,可有人觉得它逆耳,震荡着他们的耳鼓。如果它含有极端的欢快或超常的欣悦的意义,那它就比什么都更多地借重于道德的助力。这快乐,正因为它是更康健、更强劲、更粗壮、更男性而更切实。我们应该理解勇敢本身就是快乐,因为这比较温柔、敦厚、自然;而不是我们现在用以称呼它的“力行”。至于其他一种比较低下的乐趣(如果它当得起这美名),则实在由于竞争而非由于权利,我觉得比较起来,它没有勇敢那么能够超脱一切拂意和烦扰。除了它的滋味是比较短暂和微弱而外,它有它的警醒、禁食、劳苦和血汗;尤其是它那强烈的欲望之层出不穷,而跟着来的又是那重浊的饱饫,真是差不多等于修行。
我们会大错特错,倘若我们把这种种劳苦当做调剂快乐的美味的辛辣和配菜,如自然界中性质相反的事物往往互相激励;或者倘若我们说勇敢亦一样地受这种种结果和困难所淹没以至于冷酷不可亲近,殊不知勇敢比逸乐更能超拔、磨砺以及增进其所给我们的神圣完美的快乐。用它的价值和它的效果对称而不知道它的美妙和用途的人实在不配认识它。那些到处教我们说他如何追寻艰苦而终究享用舒适的人,他们的用意究竟何在呢?若不是说它永远是苦的,那又通过什么方法使人类能得以苦中有乐呢?最贤德的人亦不过以企慕及接近这一境界而自足,却并得不着它的实在。可是人们错了,因为我们所言及的各种快乐,单是追求的自身便够适意的了。企图据有它所盼望之物,那也就是实现的一大部分,而且与它实属同体。照耀在勇敢里的福乐充满了它的大路与小巷,直至那最初的进口和最终的尽头。
而勇敢赐给我们的最大祝福便是轻视死。这方法使我们的生命得到一种温柔的清静,使我们感到它的甘美与纯洁的滋味,没有这一点,其他一切快乐也就全都熄灭。所以一切学派在这一点上皆辐凑和契合如一。虽然他们异口同声教我们怎样蔑视痛苦、贫穷以及其他人类生命所容易感受的种种灾难,可是谁也没有能说得那么详尽周到,因为他们体验这些苦难也不十分深切(有些人毕生不曾尝过贫穷的滋味,有些完全不知痛苦与疾病,譬如音乐家色诺菲路斯就无病无痛地活足一百零六岁);万不得已时,如果我们愿意死,死还可以了结一切别的不安,把它来个一了百了。至于死亡呢?反正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部被赶到同一的终点。
迟或早,我们的签从摇动的筒
跳出来,于是那无情的死船
便把我们渡到永久的冥间。
——贺拉斯
为了这个缘故,如果我们怕死,我们将时时刻刻感受那无从抚慰的烦恼,四面八方它都可以来;我们会频频左顾右盼如在一个可猜疑的地方,就像坦塔罗斯的石头,老是悬在我们的头上(西塞罗)。我们的法庭把罪人送到犯罪的地方受刑时,在路上,任你带他们去游览最宏丽的宫室,让他们享用美味珍馐。
西西里的香肉
对于他们将淡然无味,
琴声与鸟歌
也不能再催他们酣睡。
——贺拉斯
你以为他们能受用么?他们旅程的最终目的地,就摆在他们眼前,能够不使他们觉得这种种娱乐变味和臭腐么?
他一壁倾听,一壁趱程,
一步步细量他的光阴,
他的生命将与路途同尽:
这未来的厄运捣碎他的心。
——克劳狄安
死是我们旅程的终点,是我们的必然目标,如果它使我们害怕,我们能够走动一步而不致发烧吗?俗人的救治法便是不去想它。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愚鲁让我们产生这粗糙的盲目呢?我们要把缰辔加在他们的骡尾上才好。
他的头朝前,他却想往后走。
——卢克莱修
无怪乎他们往往跌入陷阱了。你只要一提到死字,一般人便惊恐失色,赶紧在他们的胸前画十字,就像提起魔鬼一样。又因为遗嘱里不能不提到死字,在医生未宣告最后的判词以前,你别想让他们动手立遗嘱;于是只有上帝知道,呻吟于痛苦与恐怖之间,他们是用怎样清明的判断力来写这遗嘱的!
因为死这个字的缀音震荡着他们的耳鼓,又因为它的腔调似乎不祥,罗马人学会了把它调和或展为俪词。他们用“他不活了,他活过了”来替代“他死了”。只要是说活,哪怕是过去了的,也便足以自慰。我们在“先师让”这一类的套语里亦借用了同样的说法。
或者正如俗语所谓“期限值金钱”吧。我生于一千五百三十三年二月末日,根据我们现在的历数,一年从正月算起,恰好十五天前我度过了我的三十九岁。我至少还要活上这样一个岁数,预先为这么遥远的事操心,岂不是大愚?但是,怎么!老与少抛弃生命的情景都是一样。没有谁离开它时不正如他刚走进生命中去。何况无论他怎样残废,只要他看见前面有玛土撒拉。没有谁不以为他的生命册上还有二十年?可怜的愚夫,谁给你的生命定一个期限呢?根据医生的计算么?不如看看事实与经验吧。依照事物的常轨,你久已由非常的恩惠而活到现在了。你已经超过了生命的一般期限了。试算一算你相识的人中未到你的年纪就死去了的,比那达到此岁数才死的多了多少;又试把那些立功成名的人列一表,我敢打赌,不到三十五岁死的占多数。学习基督的人道当然是令人虔敬而且应该的,但他的寿命终于三十三岁。那最伟大的人,亚历山大,亦死于此年龄。
死袭击我们的方式何止一端?
没有凡夫能够预防
那时刻来临的灾殃。
——贺拉斯
姑且不提寒热症及胸膜炎,谁能想到一个布列塔尼的公爵会被人群挤死呢?这件事发生在我那个同乡克雷芒教皇进入里昂的时候。你不曾看见我们一位国王游戏时被人杀死么?他的一个祖先不是给猪撞死的么?埃斯库罗斯徒然站在空旷地以避免他那要死于危檐之下的预言;瞧,他竟因此而被从那飞在高空的鹰的爪子中掉下来的龟壳殛毙!还有一个人死于葡萄核;一个皇帝梳头的时候因划破头皮而死;埃米利乌斯·李必达因为脚碰了门槛而死;奥菲迪尤斯进议会时撞门而死;在女人的股间断气的有民政官哥尔尼里·加卢斯,有罗马的卫队长蒂日利努斯,有吉·德·贡萨格的儿子卢多维克,和曼格侯爵;而更坏的榜样,有柏拉图哲学的信徒斯珀西波斯和我们的一个教皇。那可怜的法官伯比尤斯,刚判给一个犯人再活八天的期限,可他自己已被查封,他自己的生命期限连八天也没有了!医生凯尤斯·朱利乌斯正在以油涂抹一个病人的眼,死神却把他的眼给闭上了!如果要把我自己也算进去的话,那么,我的一位兄弟,圣马丁队长,二十三岁时,已经建立不少功勋,有一天打网球,一个球打中他的右眼上方,既无伤痕亦无瘀迹,他坐也没有坐下,亦不休憩,可是五六个钟头以后,他竟为了这一打击而中风死去。这些如此平凡的例子频频在我们眼前闪过,我们怎么能够放下死的念头,而不时时刻刻想到它抓住我们的咽喉呢?
或者你会说,只要我们不遭苦恼,何必理它怎样来的?我也是这样想法:无论什么方法可以用来抵抗死亡的打击,即使是躲在牛皮之下,我也不会轻视的。只要我能够安安乐乐度过一生就够了;我选取那最利于我的游戏,无论你觉得它怎样不显赫和不像样。
我宁可貌似痴愚,
只要我的谬误
使我欢乐或陶醉;
也不愿为贤为智
而忧愁悲凄。
——贺拉斯
可是想这样达到目的实在是痴愚。人们走来走去,跑跑跳跳,对于死则全不提及。这自然很好。不过当死亡来的时候,或光临他自己,或光临他妻子朋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他们又会是怎样的哀痛绝望,捶胸顿足呢!你可曾见过如此沮丧,如此改变,如此昏乱的么?我们宜及早预防。至于那牲畜的浑噩,纵使寄居在一个清醒的人的头里(这自然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付出的未免太昂贵了。如果是可以避免的敌人,我劝人借用怯懦的武器。无奈它是不可避免的,无论你是亡命的懦夫还是勇士,它一样要捉到你。
死带着同样轻捷的脚步
去追逐亡命之徒,
亦不爱惜他们的腰和背
——那抱头鼠窜的懦夫。
——贺拉斯
世上的甲铠,无论它怎样坚固,也不可能保护你,
任你怎样周密地戴钢与披铜,
死亦将从你的盔里把头颅拔去。
——普洛佩提乌斯
让我们学习站稳马步去抵抗它,和它奋斗吧!而且,为要先消除它对于我们的最大的优势,让我们取那与常人不同的途径吧!让我们别计较它那怪异的面孔,常常和它亲近、熟识,心目中让它比什么都占先吧,让我们时时刻刻把它的各种形式摆在我们的想象面前吧!或在坐骑的巅蹶,或在屋瓦的倾坠,或是一颗针最轻微的戳刺,让我们立刻反省:“好!即使是死又怎样呢?”于是挺直我们的身子,紧张我们的筋肉吧!在喜庆与盛宴中,让我们翻来覆去地高唱这句和歌,为我们自己壮胆,让我们不要任欢乐冲没我们,以至忘记了有时娱乐往往只是死的先声,忘记了它怎样常常在恫吓着要抓住我们。埃及人就这样做:他们在宴会中,在热闹达到最高点的当儿,忽命把一个解剖的尸体抬进来,对宾客作为一种警告。
每天都想象这是你最后的一天,
你不盼望的明天将越显得可欢恋。
——贺拉斯
死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等候我们,让我们到处都等候它吧。预谋死即预谋自由。学会怎样去死的人便忘记怎样去做奴隶。认识死的方法可以解除我们一切奴役与束缚。对于那彻悟了丧失生命并不是灾害的人,生命便没有什么灾害。那可怜的马其顿国王被保尔·埃米尔所俘虏,他遣使去哀求埃米尔不要在他们凯旋班师的行旅中把他带上。保尔·埃米尔答道:“让他对自己哀求吧。”
真的,无论什么东西,如果自然不稍加援助,艺术与技巧很难进展。我天性并非忧郁,只是好梦想。从没有什么东西比死更常常占据我的想象的,即使在我年龄最放荡的时候。
在我的韶年滚着它的娱乐的春天。
——卡图卢斯
在闺秀群中,或在嬉游的时候,许多人以为我的灵魂在被某种妒忌或某种遥远的希望所困扰。实际上我正沉思着几天前某人骤然给热病和他的末日所袭击,当他离开一个同样的盛筵之后,他的头脑亦和我的一般充满着幻想、爱情和良辰,于是我提醒自己亦在同样危险的状况中。
时光一霎便流去了,
任你如何都叫不回来。
——卢克莱修
这思想并不比别的事情更能使我皱眉头。起初自然不能不受这些想象的戳刺。不过把它们在我们的头脑里翻来覆去,它们终究会变得滚瓜烂熟也是无疑的。要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就会永远生活在恐怖与狂惑中,因为再没有人比我更不信任生命,没有人比我把它看得更短促的了。我一向(除了极少数的间歇)享受着的健康不能延长、疾病亦不能截短我的希望。我时刻都以为它可以是我最后的一刻,这就是我的无间歇的和歌:“改天可以做完的事今天就做完”。真的,机会和危险并不把我们和我们的末日接近多少;如果我们想想,除了这个意外,还有几千万个意外悬在我们的头上,且别提那些令我们最恐怖的灾祸,我们便知道无论是健康或发烧,在海上或在屋里,在和平或在战争中,它都是一样地贴近我们,没有谁比谁柔脆,也没有谁能够确定他的明天(塞内加)。
要完成我未死前应做的事,即使是一个钟头的工作,最悠长的光阴我也觉得太短。
前几天有人翻阅我的日记,找到一张记载我死后所想完成的事。我把实情告诉他:那天我离家大约一里路,当时我的身体强壮,思维健全,我就在那个地方急急忙忙把它写下来,因为我不能担保我可以安然回到家中。我不断地玩味我自己的思想,把它们揉成思绪,我差不多时刻都像我所做得到的那样收拾停当。死的意外莅临便不能教给我什么新鲜的东西。
我们要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穿着靴儿准备趱程,我们尤其要留神身后除了自己,与任何人都无涉。
不终朝的蜉蝣,
何必孜孜图谋?
——贺拉斯
用不着再添上什么我们已经够忙的了。有人悲哀,并不是因为他要死去了,而是因为死打断了他那美好的胜利的前程;另一个悲哀者则因为他在未嫁女或未把儿子的教育安排妥当之前便要离开;甲惋惜他要失去他妻子的伴随;乙则不忍失去他儿子的相依,人们都把这些当做人生的主要享乐。
我目前在这样的一个境地,多谢上帝,无论他什么时候高兴,我都可以离开,没有丝毫的怨艾,除了对生命,假如丧失生命的预期偶然压抑我的话。我四处都分清轕辅;我对人人,除了自己,通通预先告辞了一半。从来没有人准备抛弃这世界和斩断一切关系,比起我所计划履行的更充分,更坚决。醉死的死是最完美的死。
“哀哉哀哉!”他们说,“一刻的舛运
便剥夺了我毕生聚敛的宝财。”
——卢克莱修
建筑家说:
工程中断了,高耸入云的筑台
空留下来无人理会。
——维吉尔
一个人不应该计划过于长远的事业,最低限度不要让你的计划看不到结果。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做事,愿死在我工作当中莅临。
——奥维德
我赞成我们应该尽力去把生命的功能延长,并且希望死亡在我种菜的当儿找着我,不过我要对它的到来与否漠不关心,尤其是对我的菜园子之完成与否漠不关心。我亲眼看见一个人死,在弥留之际,哀悼命运把他正在着手的历史的线在叙及我们的第十五位或第十六位王处剪断。
他们还接着说,“这种种惋惜
并不随着我们去。”
——卢克莱修
我们必须戒绝这些粗鄙而且有害的脾气。正如人们把墓园安排在教堂的附近和城市最热闹的区域,以便像利库尔戈斯所说的,使一般民众妇女及孺子能多见不怪,不至于见死人而大惊失色;而这些骷髅、坟墓和丧殡的续而不断亦可以对我们的景况向我们提出警告:
这是古代的风气:用武士的决斗,
来助宾客们的酒兴;
他们拳脚交加,利刃相接,
不惜血肉飞溅在杯盘上。
——西利乌斯·伊塔利库斯
埃及人在盛宴后,命一个人把一幅死人的画像陈列于座众之前,并喊道:“饮酒和欢乐吧,因为你死时就是这样”;同样,我不仅常把死放在心上,而且常放在嘴上。再没有什么消息比人死时的状况,更叫我愿意听的了:他们断气时的言语若何,脸色若何,表情若何。读历史时我亦最留意这一点。我的书填满了这些例子,由此可知我对于这题材有特殊的嗜好。如果我是编书的人,我会将种种的死汇编成册,并且加以评语。教人怎样死即教人怎样活。
狄凯阿科斯有部书的名字是这样,可目的不同,用途亦不如是之大。
有人会对我说:现实超过想象这么远,即使最精的剑术,一到了这点,亦要告失败。让他们去说吧;先事绸缪给我们很大的益处是无可思议的。难道能够无畏怯亦不悚栗地走向死亡不算一回事吗?岂止自然会帮我们的忙,给我们以勇气的。如果死是剧烈而且短促的,我们没有工夫怕它;如若不然呢?我觉得当疾病渐渐侵扰我的时候,我对于生命会自然而然地怀着种种轻蔑。我觉得一个人健全的时候比在病中要下定这死的决心更难。我对于生命的种种享受不如从前那么强烈地留恋,因为我已开始丧失对它们的兴味与乐趣。在我看来,死亦远不如从前那么可怕。这使我希望当我离前者越远,离后者越近时,我也会更容易接受他们的交替。正如我曾经屡次体验恺撒所说的:事物在远处往往比在近处显得更大;同样,我发现我健康时比害病时更怕病。我所享受的欢乐、力量、与愉快使我觉得其他一种境界与现状竟相差这么远,于是我由想象把那些痛楚扩大了一半,揣度它们在我肩上比所感到的更沉重。我希望对于死亦一样。
让我们看看我们身受的普通的变化和衰老中,自然怎样剥夺了我们对于我们的损失和朽腐所感到的滋味。对于一个老人,过去的生命和青春的精力所剩几何呢?
唉,老人的生之欢乐是多么有限!
——马克西米努斯
恺撒的一个残废的卫士在街上求他批准自己去死,望着那卫士衰朽的形状,恺撒诙谐地答道:“你以为你还活着么?”如果我们骤然掉到死亡的景况之中,我不相信我们经得起这么大的折腾。可是,由自然的手引着我们沿着这柔和的几乎察觉不出的斜坡下去,她把我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引入这不幸的境界,使我们与它熟悉,于是当韶华在我们身上死去时,我们并不感到有什么摇撼。其实这青春的死在事理上比那为苟延残喘的生命整个的死,比那老年的死都更难受,因为从“苦生”跳到“无生”,实在没有从舒畅繁茂的生跳到忧愁痛苦的生那么艰难。
伛偻的身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承受重负;灵魂亦然:需要把它高举和挺直以抵抗死亡这仇敌的压迫。因为,一个人的心灵一天受死的威吓,他便一天不能安宁,如果我们的心灵坦然对待死亡,我们便可以自夸(一件差不多超出人力的事)无论什么苦恼、不宁、恐怖以至最轻微的烦扰都不能在我们的心灵里面占有位置了。
暴君的怒目
不能动摇他灵魂的坚定;
波涛汹涌的海神,
或天帝霹雳的巨手,
亦皆枉然。
——贺拉斯
心灵变成了热情与欲望的主人,变成了制服窘乏、羞辱、贫穷以及其他不公正命运的主人。让我们当中的能者夺取这优胜吧:这是真正而且至高的自由,得到它我们可以藐视威迫与强权,嘲弄牢狱与铁链,
“我将拴你的脚,拴你的手,
让残酷的狱卒把你看守。”
“一位神明可以把我解救,
当我想得到自由的时候。”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赫赫的无常,
因为死是万事万物的收场。
——贺拉斯
我们的宗教基于人性的础石没有比轻生更稳固的了。不仅仅理性的言论邀我们这样做。我们为什么怕丢掉一件东西呢?如果这件东西丢后我们无从惋惜,而且,既然我们受各种式样的死的恫吓,畏惧它们,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面对其中的一种呢?
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它究竟什么时候来临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报告给苏格拉底说那三十位法官已经把他判死刑了。苏格拉底回答:“大自然会判他们的死刑。”
为了超度一个脱离一切烦恼的境界而烦恼,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正如生把万物的生带给我们,死亦将带给我们万物的死。所以哀哭我们百年后将不存在,正和哀哭我们百年前不曾存在一样痴愚。死是另一种生的起源。我们从前是这样哭着,因为走进这生命于我们是这么艰苦的事,我们从前就是这样脱掉我们旧时的形体进来的。
仅一度显现的事没有什么可忧伤的。为什么对短促的顷刻怀这么长期的畏惧呢?死把长寿与短命合为一体。因为长短和那已经不存在的东西毫无关系。亚里士多德说希帕尼斯河边有些只活一天的微小生物。早上八点钟死是夭折,晚上五点钟死就算寿终了。在这区区的刹那间论祸福,我们谁不觉得可笑呢?我们的寿命之修短,如果拿来与永恒比较,或者与河川、山岳、星辰、树木甚至有些禽兽的寿命比较,其可笑的程度亦不减于此。
但是大自然强迫我们去。她说:“离开这世界吧,正和你来时一样。你由死入生的过程,无畏惧亦无忧虑,再由生入死走一遍吧。你的死是宇宙秩序中的一段;是世界生命中的一段。”
众生互相传递着生命,
正如赛跑的人互相传递火炬。
——卢克莱修
我为什么要为你改换这事物的美好的本性呢?死是你来到这世界的条件,是你的一部分,你逃避死亡就是在逃避自己。你所享受的这形体属于生亦同样属于死。你出生那一天,在向生的路迈进时,你也在向死的路趱程,我们生的时候便开始我们的死。
——塞内加
生,即是死的开始;最先的一刻
早把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安排。
——马尼利乌斯
你活着的每一天都从生命中盗取;你消耗着生命。你生命的无间歇的工作便是建造死。你在生的时候便是在死。因为你不再生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或者,如果你喜欢这样,你在生后死;可是你在生的时候,你是渐渐地死;而死对于临死的人比对于死者实在更严厉、更锋锐、更切实。如果你已从生命获得利益,你如愿以偿,那么就心满意足地离开吧。
心满意足地走吧。
为什么不离开这生命
就像酒酣的宾客离去?
——卢克莱修
如果你不会享受人生,如果生命于你是无用的,你丧失它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还要它何为呢?
为什么苦苦要延长
那终有一天要匆促地收场
和徒然浪费的时光?
——卢克莱修
生命自身本无所谓善恶,而是照你的意思安排下善与恶的舞台。如果你活了一天,你已经见到了一切。每日就等于其余的日子。没有别的日光,也没有别的黑夜。这太阳,这月亮,这万千星斗,这运行的秩序,正是你的祖宗所享受的,而且也将传留给你的后裔。
我们祖先所见的是这样;
后裔所见的亦将是这样。
——马尼利乌斯
而且,万一不得已的时候,我的喜剧各幕的分配和分歧已在一年内演完。如果你留心我的四季的运转,它们已包含了世界的幼,少,壮,老。它已演尽它的本色,更没有别的法宝,除了再来一遍,而且将永远是这样。
我们永远关在一个圈内,
永远在一个圈内打转。
——卢克莱修
流年周而复始,
终古循环不已。
——维吉尔
我决不会为你创造新的把戏,
我不能再发明什么,
想象什么来讨你欢喜。
万象皆终古如斯。
——卢克莱修
让位给别人吧,正如别人曾经让位给你。平等便是公道的第一步。既然人人都被包括在内,谁还能埋怨呢?而且,任你活多少时候,你总不能截短属于你的死亡时光;只有白费工夫。你将有多少时候生活在这战战兢兢的境界中,与你死在襁褓里无异。
所以,人啊,尽管活着吧,
任你活满了多少世纪,
永恒的死仍将期待着你。
——卢克莱修
可是我将这样安置你使你没有怨艾,
你可是不知道真死的时候,
再没有第二个你
活活地站在你左右
哀悼恸哭你躺着的尸首?
——卢克莱修
你也不会再企望你曾经那么惋惜的生命,
于是再无人挂念逝去的生命……
于是我们不再有惋惜和悔恨。
——卢克莱修
死与空虚比较还没有那么可怕,如果有比较空虚的东西。
无论生或死都与你无涉:生,因为你还在;死,因为你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在他的时辰未到之前死去。你所留下来的时间,与你未生前的时间一样不属于你,而且亦与你毫无关系,回头看看吧:
我们未出世前的世世代代
与我们果何有哉?
——卢克莱修
你的生命尽处,它亦尽在那里。生命的用途并不在乎长短而在乎我们怎样利用它。许多人活的日子并不多,却活了很长久。趁你活的时候留意吧。你活得够与否,全在于你的意志,而不在于你的年龄。你以为永远不会达到你每时每刻都在向那里行进的目的地么?没有一条路没有尽头的。如果有人相伴可以安慰你,全世界不是都跟你同路么?
万物,当你死后,将随着你来。
——卢克莱修
一切不是和你共舞着同样的舞蹈么?有不与你偕老的东西么?千万个人,千万只兽,千万种类别的生物都在你死的那一刹那死去。
没有夜跟着昼,没有跟着夜的晨,
不听见夹杂着新生的婴孩的哭声,
那伴着死亡与黑暗的哀号与呻吟。
——卢克莱修
为什么要退缩呢,既然你不能往后退?你已经见过不少的人死去时高高兴兴,他们借以逃避浩大的苦海了。死时不高兴的,你曾经见过么?贬责一件在自己身上在他人身上你都不曾经验过的东西岂非头脑太简单?为什么你要埋怨我和命运呢?是你统治我们还是我们统治你呢?即使你的年龄未尽,你寿命已经尽了。一个矮小的人也是整个的人,与高大的无异。
寿命和人都不是可以用尺量度的。喀戎拒绝永生,当他听见时间之神,他的父亲萨图恩告诉他永生的情形时。真的,试想永生在一个我所给他的生命的人看来是多么痛苦及难受。如果你没有及时地死去,你将永久咒骂我剥夺了你这一权利。我特意把多少苦味参进死中去,以免你见它来得容易,太急切太热烈地拥抱它。为要使你居留在这既不避生,亦不再避死的中庸的境界里(这是我所求于你的),我把两者都调剂于苦与甜之间。
我曾经启迪泰勒斯,你们的第一个贤哲,说生与死通通没有关系,这使他很聪明地回答那问他为什么不死的人道:“因为那没有关系。”
地、水、风、火以及我这大厦的其他分子既不是你的生的工具,也不是你的死的工具。为什么你害怕你的末日呢?这一天并不比其他日子特别催促你死。并不是最后一步招致倦怠:它只是将它宣布罢了。天天都向死走去,总有一天要安抵那里。
这些都是我们大自然母亲给予我们的忠告。
我常常想:为什么打仗的时候,死的面目,无论在自己或在别人身上,远不如在我们家里那么可怕,否则那就会变成一旅医生或哭星的军队了;而且,既然死永远是一样的,为什么在乡村或卑贱的人家比起其他景况好一些的人家总是镇静得多。我确实相信,这惨淡的面孔,这阴森怖人的殡仪,我们用以包围死的,实在比死本身还恐怖。一种新的生命方式,母亲们,妇女们和孺子们的号啕,致祭的亲朋的惊愕而昏迷的面孔,惨淡而哭肿了眼皮的奴仆,黑漆漆的房子,摇曳不定的烛光,以及我们枕边充塞着的医生和牧师的叮咛和祝福,总而言之,包围着我们的全是阴森与恐怖。我们实在早已被埋葬了!小孩子如果看见他们的朋友戴着面具也要恐慌;我们亦如是。我们要把物和人的面具通通拿下来。面具除掉之后,我们见到的将毫不可怕,它与前几天某一个奴仆或婢女毫无惧色接受的坦然的死完全一样。叫人没有工夫准备这种种殡仪的死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