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校毕业那年,他分到乡政府工作。上班后不久,大约是第一次领到工资那天吧,他下乡了。开始是几个人一起去,到村委会后就逐个派到村委会了。他被派到一个叫黄杏的小村,任务是协助村委会收缴村民拖欠的各种欠款。
当天下午,他就去了一个叫黄老歪的家里。他是去催黄老歪交提留款的,但进屋后,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黄老歪病在床上,不是装病,是真有病。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黄老歪的妻子是个跛子,又矮又小,提一桶猪食跌倒了几次。不仅如此,屋里还躺着两个老人。他当即同情心大发,不停地叹气,当然是为黄老歪叹,还在心里说怎么有这么穷的人家呢。说着,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走时,他从工资里拿出200元给了黄老歪。
村里一个叫火生的人,大大小小生了四个孩子,每个孩子都穿的破破烂烂。差不多冬天了,孩子们还穿着单衣,一个个缩在屋里。他看着挺难受的,满心的同情。这一同情,他拿了100块给那个火生。村里还有一个黄禾昌,一家人住在一幢破屋里,窗户上没一块玻璃,全钉着塑料薄膜,那些薄膜全老化了,风吹起来,到处哗哗作响。他走进屋去,觉得屋里比屋外还冷。当时还落着雨,屋里到处漏着水,没一块干净的地方。他又同情起黄昌来,这一 同情,又从身上拿了100块给人家。
那两天,他每时每刻都在同情黄杏村的人。孤寡老人三公,用一只烂了的碗吃饭,他同情老人,给老人买了两打碗。女孩黄叶,十一岁了还没上学,他又同情她,带她去交了学费。还有一个黄瓜,是个头发发红,面黄肌瘦的孩子,一看就营养不良。他一 同情,给黄瓜买了两斤肉,两包奶粉。他那时工资本来不高,只有100多块,那次是补发了几个月的工资,大概有六、七百块,但这些钱哪里够,才在黄杏村呆两天,身上便一分钱都没有了。结果只好走回乡政府,路远,走了差不多一整天。
这样的干部实在少有,他走到哪家,人家都很高兴,都问他叫什么。他总是笑笑,跟人家说在农校时,同学叫他根仔。
黄杏村的人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开始也记着黄杏村,并打算过一会再去黄杏村走走。但工作忙,一直没机会去。这样过去 很久,就忘记了。尤其是被提拨为副乡长后,整天下乡,就把黄杏村彻底忘记了。
后来他又担任了乡长。
黄杏村的人不知道他当了副乡长、乡长。黄杏村的人只知道乡里有个干部,叫根仔,村里人不会忘记他。尤其是黄老歪、火生、黄禾昌他们,对他更是念念不忘。他们有几次结伴去乡政府看他,但没有一次见到他。乡政府门口有人把门,他们要进去时,总有人拦住他们,然后问:“你们找谁?”
“找根仔。”他们说。
“哪个根仔?”把门的人问。
“就是你们这里的根仔呀。”他们说。
“我们这里没有谁叫根仔,你们回去吧。”把门的人说。
他们只好回去了。
后来的一天,他还是来到了黄杏村。
这么多年过去,他再没想起过黄杏村。不过,当他走进黄杏村时,他还是觉得有点眼熟,但这不会往他心里去,在乡里干了七、八年,到过无数村子,所有的村子,他都觉得眼熟。
黄杏村的人见了他,也有点眼熟,尽管他胖多了,发福了,跟以前完全不同,但大家依稀还能认出他来。他在村里走着时,就不停地有人跟他笑着,还问:“你是根仔吗?”
他摇头,根仔是他读农校时同学喊的小名,工作后再没人这样喊了。他大名张长庚,到乡政府后,开始人家喊他小张,后来喊张乡长。这样喊久了,他连张长庚这名字都陌生了。至于小名,那是彻底忘记了。
多有几个人说他是根仔,他就好奇了,后来他问起人家来,他说:“你们怎么会说我是根仔呢?”
“你很像他。”黄杏村的人说。
他又问:“这根仔是谁?”
“你们乡里的干部呀。”黄杏村的人说。
他说:“我们乡里没有谁叫根仔呀。”
黄杏村的人说:“怎么没有,他在我们这儿住过几天,这真是个好人呀,黄老歪病了,他拿出200百块钱给他看病。火生家里孩子穿的破破烂烂,他拿出100百给孩子买衣服。他还给三公买了两打碗,给黄叶交学费,跟黄瓜买肉、买奶粉。后来我们还知道,那两天里,他把身上的钱都给了我们,最后他没钱回去,走了一整天才回到了乡政府。”
他听了,跟陪着来的村委会主任笑笑,然后说:“有这样的人吗,莫不是他们记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