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文渊阁里办公的,除了解缙、杨士奇、黄淮、胡广、金幼孜几位内阁成员(那时尚未授学士衔),还有一位名人,即新科状员曾綮。去年皇上专门选取了曾荣等二十八名进士入翰林院读书,时称“二十八宿”。这“二十八宿”由司礼监按月提供笔墨纸张,光禄寺提供早、晚两餐,礼部按月发给“膏烛钞”(即灯烛费)三锭,工部则就近安排宅居。他们每五日一次沐浴,都是由内臣随行,并派锦衣卫校尉护卫。这二十八名新科进士,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礼,备极恩荣,同时,他们也向全国臣民宣示了新皇帝对文人的恩宠。
他们“沐浴”的汤池就在秦淮河畔,那儿杀害方孝孺、黄子澄等文人的血迹未干,但人们渐渐地会将“壬午之难”的血腥印象淡忘了的。事实也证明,绝不会因为杀掉一个方孝孺,便会断了“读书种子”。老的读书人杀绝了,年青的读书人倒是茁壮地生长出来。
当下,姚广孝便向陈济一一介绍了包括曾綮在内的这些国内出类拔萃的文士。每介绍一位,陈济便很仰慕很钦羡地瞪圆了眼睛,说着“久仰久仰”。解缙等则淡淡地回答着“幸会幸会”。介绍到胡广时,姚广孝打了个顿儿,胡广则脸上一红。因为胡广又叫胡靖。陈济原以为他的字为靖,不对了,胡广的字叫光大。原来,胡广在建文二年三月参加廷试时,正值李景隆挥兵伐燕,胡广的对策中便出现了“亲藩陆梁,人心摇动”等语,颇得建文帝喜欢,遂点了他个一甲第一,即所谓状元,并赐名为“靖”,意思是灭燕之后,能使天下平安。不过胡靖这名儿才用了两年,燕军倒胜了,皇帝也换了。改天换地,“靖”又不合适了。于是再改回来,仍叫胡广。提起名字的改过来改过去,似乎人也没了气节似的。其实胡广人品还真不错,很老实本分,比没改名儿的解缙更受皇上的信用呢。
解缙记得很清楚,那天姚广孝带着陈济来到文渊阁,并没讲他们将要住进这里。说真的,解缙内心里对姚广孝又添了几分鄙夷。他真想不到这位僧不僧、士不士的老头儿如此庸俗:不仅在苏州收了“养子”,还又要把他的这位所谓“朋友”陈济安插到文渊阁里混饭吃。看陈济这副模样,他能做些什么?抄抄写写?还是提壶倒水?……
那天姚老头儿似乎对“大典”的事儿颇感兴趣。问解缙都有多少人参与编纂?都收集了多少书籍?估计何时能有个眉目儿?……解缙都懒得回答。说真的,生性狂傲的大才子解缙,对这位所谓“太子少师”还真没放在眼儿里。只不过碍着他是皇上的“心腹”,“靖难”第一功臣,不得不敷衍罢了。
姚广孝虽说穿了令人歆羡的仙鹤补服,但那气度总不是做官的模样儿。举手投足,倒有点儿江湖气。或许当和尚惯了,不习惯带帽子的,所以言谈之间,他信手将纱帽一扔,露出刚剃了的青皮头顶,显得格外滑稽。解缙在肚里暗笑,随即想说几句诗,调侃这老头儿。刚想出几句:“衍衍泉流槛外分,披缁人定戒香薰。空登北郭诗人社,难上西山老佛坟。”后面的几句还未来得及想。此时忽听门外人喊一声:“圣上驾到!”他顿吃一惊,也就顾不得想调侃的诗了。
解缙他们急忙俯伏在地。可笑姚广孝一时慌乱,竟摸不到乌纱帽,但也不敢怠慢,只好随大家俯伏。而那个叫陈济的布衣中年人,则慌急找地方躲避。陈济手里就拿着姚广孝乌纱帽的,看样他是想为老头儿戴上,一看来不及了,无奈何捧着纱帽钻了桌底。
“臣姚广孝等参见万岁!“姚广孝说。
“卿等平身。”永乐帝进来了。随同进阁的太监张兴,用拂尘象征性地在道衍刚坐过的椅上拂了拂,然后永乐便坐了上去。永乐坐下后,这才发现姚广孝光着头顶,不伦不类,就忍俊不住扑哧笑了起来。众人刚刚从地上爬起,尚未来得及站直,又被皇上这笑声弄得不知所措。彼此瞪了一眼,这才意识到皇帝笑的是姚少师。于是大家都捂着嘴窃窃笑了。
“快给少师看座!”永乐收住笑,吩咐张兴。——打从道衍有了“少师”的头衔,他就不再称“斯道先生”,而总以“少师”呼之了。
张兴搬一张椅子,摆放在东侧,朝西。姚广孝谢了皇上,坐上去。这工夫儿解缙才发现,随同皇帝来的,还有礼部尚书郑赐、刑部侍郎刘篪等几位大臣。他们彼此拱拱手,算打了招呼。解缙因事前不知道皇上要来视察,就未有一点准备,所以阁里显得很是凌乱。为此他便惴惴不安,就此忙向皇上“谢罪”。皇上只淡淡地对他说个不“无妨”,就不再搭理他,倒是将目光盯在了姚广孝的身上。
“啊呀少师,你的乌纱帽呢?”永乐忍着笑,指着道衍的头皮。未等道衍回答,却又故作严肃,扭头对侍立于西侧,与道衍对着脸儿的郑赐说:“郑赐!莫非少师的服饰未能发全吗?快给朕查查,看哪个大胆的,敢将少师的纱帽给扣下!”
郑赐晓得皇上这是开玩笑,却也只能诚惶诚恐地跪下说,臣一定回去查查。而道衍则硬着头皮笑道:“这不干郑大人的事,也不干别人的事。是老臣方才摘下揩汗的,一时放在桌上。听得说‘圣上驾到’,慌急间竟来不及戴上。乞万岁恕老臣无礼、违制之罪!”说罢,也跪下了。
永乐忙说,朕这是与少师开玩笑呢。快起来吧。郑赐也起来吧。
待道衍复座之后,左顾右盼,想找那顶纱帽。其他人也帮着找。却也怪,纱帽竟无了影儿。于是众人便暗暗称奇。道衍倒有点尴尬、慌乱。恰这工夫儿,在屏风后面抖抖索索伸出一只手来。那手上擎着的,可不正是道衍的纱帽!
永乐很是惊诧,问屏风后面何人?此时屏风后面便滚出个人,正是陈济。俯伏在地,朝永乐说,臣陈济不敢直睹圣颜,乞万岁恕罪。
不料永乐倒说:“啊,你就是陈济?来,抬起头来,朕看看你这布衣才俊乃是怎样一副模样?”——解缙听了皇上这话。心里簌地一抖。也许,就是从这时起,他才意识到,姚广孝、陈济和皇上,今日不是无缘无故地到文渊阁来了。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如陈济这样一位“布衣”,竟然会在文渊阁里长期呆下去。不是端茶倒水,也不是抄抄写写,而是要参与“大典”的编纂,他还是“总裁”;不是一般的总裁,而是“都总裁”!就是说,今后的“大典”,将不再由他解缙一人任“都总裁”,而是由三位“都总裁”。另两位,便是姚广孝和陈济——一位“和尚”,一位“布衣”。
“……啊!果然一表人材。少师言之不谬呢!”——解缙从这话里,知道陈济是因了道衍的推荐,才得以踏进文渊阁的门槛儿了。
皇上令陈济起来回话。可陈济仍是跪着。且一直不敢抬头。此时姚广孝便替陈济说了句话——“伯载(陈济字)是因一身布衣,不敢面对圣上。不然,亦不会躲到屏风后面去的。”皇上明白这话的意思,当即命礼部尚书郑赐,赏陈济一身六品服。郑赐早有准备,随手便将官服亮了出来。于是,从现在起,布衣陈济便跻身于翰林院这些侍读、侍讲或修撰之中了。
就在这一天,永乐帝颁布诏令:由姚广孝、陈济、解缙、刘季篪“共总修书之事”。担任总裁官的,则有翰林学士王景、王达,国子监祭酒胡俨、太子洗马杨溥等。
解缙还记得,这天皇上巡览了文渊阁的藏书后,见书籍不够丰富,便有些不快。问他:“经、史、子、集皆备否?”
他如实回答:“经、史粗备,而子、集尚多缺。”
皇上便皱紧眉头,目光从书架上收回来,盯住他的脸,遗憾地摇摇头。开馆修书接近两年了,尚缺这么多书籍,是皇上始料未及的。解缙到这时方才明白,皇帝所要求的这部大典,其涵盖面,比他的想像和设计要大得多呢!他原先并不看重,且奉劝皇上也不要翻阅的“杂书”,如《说苑》、《韵府》、《道德心经》之类应该收入,甚至医、卜、释、道、戏剧、阴阳等,都应该收入。按皇上的要求,文渊阁的书籍,可就少得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