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说:“凡读书人,家中稍有余资,皆欲存书。莫非朝廷倒花不起买书的钱了?”他叹口气,然后吩咐郑赐:礼部速选派通晓各类书籍的官吏,四面出动,深入各府州县,转遍角角落落,只要是书,不问价钱贵贱,一律购求,存入文渊阁中。只有丰富的藏书才能使文渊阁名符其实呢!
皇上又训诫众臣说:“置书并不难,但须经常阅览,方能有益。庶人存金攒玉以遗子孙,朕积书籍,亦是要遗之子孙的。金玉之利有限,书籍之利却是无穷尽的呢!”留下这几句话,皇上就回宫去了。许久,文渊阁里仍回荡着他的声音。
郑赐、刘季篪、姚广孝、陈济却没有走。他们连同解缙一起,立即商议如何不负圣上重托,尽快把这部亘古未有的大典编纂出来。姚广孝是最了解皇上心思的。皇上在“文治”上的魄力,将来必会与秦皇、汉武的“武功”相提并论呢!
根据姚广孝的提议,他们又确定了一批副总裁,都是精通某一学科、某一门类的俊才。比如太医院御医赵友同,道衍称其医术精深,且又通晓水利(曾跟随户部尚书夏原吉在江南治水),既是专家又是杂家,便被延揽进来,独当一面。
在他们开会的时候,陈济仍是拘谨。坐在角落里,手都没处放的样子,姚广孝便说:伯载呀,圣旨你可听明白也未?这部“大典”,你可是都总裁呢!把你的腰杆儿直起来!好好儿领着干!
陈济憨憨微笑着,腰杆儿果然挺直起来了。
从这天起,解缙的房间里多了一张桌子,便是陈济所用的。不过,皇上坐过的椅子仍然摆放在那里,作为一种象征,使人们由此可以想起一段历史。
天气已转入冬季了,文渊阁里倒热火起来。须知那是多少人参与到这部“大典”的编纂里来啊!可以说吧,除去总裁和副总裁,除去由礼部挑选的中外官员和宿学老儒充任的纂修,那些名僧、名道、名医、阴阳家、书画家……以及担任缮写的人员,总计达千余人!
这千余人,自然不可能全部集中于文渊阁里。刑部侍郎刘季篪是负责事务方面的总裁,他善于组织,就想出个主意,说是让国子监以及各府、州、县学里的“缮书生”们,把“缮写”这项最繁重的活儿给承担起来。国子监祭酒胡俨本是总裁官之一,他答应声“行”,此事就定妥了。于是这三千人便集中到国子监里去住宿,但是饮食方面,却是光禄寺负责供应。
从那之后文渊阁便热闹起来了。不断地往里运送采购来的书籍,也不断地运纸、运墨、运笔。解缙特别注意到,那位新来的布衣总裁官陈济,也别说,还真是如姚广孝介绍的,能“贯穿经史百家之言”,颇有“杂家”味道。那些执笔撰写的人,若有疑惑,随时找陈济询问。陈济随口便能回答,绝无迟滞,更无错谬。解缙不仅暗暗叹服:天下之大,乡野藏着如此人物,我却并不知道呢!……
从解缙发出这声慨叹的那时起,他就预料到,他已经失去了皇上的宠信,他不久就会失去在“文渊阁”的位置。果不其然,半年之后,永乐四年春天,皇上赏赐杨士奇、胡广等阁臣以二品纱罗衣,惟独他解缙没能得到(内阁原七人,因胡俨改任国子监祭酒,不再兼内阁职,故只有六人)。
解缙只能闷闷地空对着皇上坐过的椅子发呆。皇上已不再单独召见他。渐渐地连《永乐大典》的事,也很少有人请示他了。永乐五年正月,《永乐大典》的编纂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时,解缙突然谪调广西布政司参议。
解缙以为他被逐出文渊阁,是因了编纂《永乐大典》时的思想偏执。其实不然。细细地打听,其真实原因还是“祸从口出”。
原来,当年丘福在皇上面前建议高煦为皇太子,此事未能成功。解缙了解了些情况,嘴巴不严,便在朋友聚会时泄漏了出去。结果传到朱高煦耳朵里,高煦立即向父皇控告解缙“泄禁中语”。永乐大怒。永乐帝再联系到解缙还曾说过其他一些离间太子与汉王关系的话,觉得此人实在是不可信任的了。
解缙被宣布的罪过,当然不会是“离间皇家骨肉”,却是当年廷试时,解缙“读卷不公”。解缙对这条罪状颇不服气。又在人前人后大发牢骚。牢骚话儿恰传到他的仇人李至刚耳朵里。李至刚便又到皇上那儿参了解缙一本。结果解缙连江西布政司参议的官职也丢掉了,改任交趾,令其赴化州督饷。
解缙从此远离了朝廷。
解缙离开文渊阁不到一年,即永乐五年十一月,《永乐大典》的编纂也完成了。道衍、陈济将这部一万余册的巨帙进呈到皇上面前。永乐先翻检了一下篇目,便十分满意。因为如今的编纂方方面面都体现出了他的意图。书中辑录了上自先秦,下迄明初的诸类书籍七八千种,包罗了经、史、子、集、百家、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戏剧、小说、数术等广泛内容,共达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其中仅书目便有九百卷之多,总字数达三亿多,真堪称中国前所未有的最大的一部类书呢!
《永乐大典》以《洪武正韵》分部,以一个字为纲,依韵排列。将十三经、二十一史、诸子百家分类而编,完全按原书照抄。虽将原书支离,但却直录原文,不曾擅减片语只字,书名和作者姓名皆用红字写出,又显得格外醒目,便于翻阅。
永乐帝看着山似的大书,手捋髭髯,洋洋得意。他听着姚广孝的禀报说:是书编纂之前,也有不少类书,如魏时缪袭等人的《皇览》,凡六百八十卷,梁代刘孝标等人的《类苑》,凡百二十卷,北齐《修文殿御览》三百六十卷,唐《文思博要》凡一千二百卷,《艺文类聚》一百卷,宋《太平御览》一千卷,《册府元龟》一千卷。然这些类书,实不堪与《永乐大典》相提并论。《永乐大典》乃亘古独有的煌煌巨制呢!吾皇“文治”之功,历代君王,孰能比肩!……
永乐帝当场对姚广孝嘉奖一通。对陈济,则以编书之功授以右赞善官职。随后,永乐亲自为《永乐大典》撰写了序文:
昔者圣王之治天下也,尽开物成条之道,极裁成辅相之宜。修礼乐而明教化,阐礼乐而宣人文。……朕嗣承鸿基,恧思缵述,尚惟有大混一之时,必有一统之制作,所以齐政治而同风俗。序百王之传,统历朝之典。……
四
解缙离开文渊阁,当他意识到已不可能再嗅到《永乐大典》的书墨香时,情不能抑,把几滴热泪洒在了东华门里。此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大绅兄,请走好!”回头一看,是李至刚,就不禁一愣。遂敷衍说:“啊,至刚兄,这是要去何处?”李至刚说:“还是去礼部。”两人都皮笑肉不笑地说个“再会”,拱拱手,分道扬镳。
解缙最近的消息不很灵通。李至刚已经出狱,仍回礼部,降为郎中,他居然没有听说。这都是因为“大典”的事儿牵扯了他的精力。刚才他注意到了李至刚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可没想到他的这次贬往交址(安南),恰是因了李至刚的“落井下石”。李至刚到皇上那儿参了他的一本,就是奏他对朝廷发兵交址,不仅持有异议,且背后多有怨言。永乐帝最忌讳臣工们议论的,一是“立储”,一是平定交趾。这两件事儿解缙都乱说乱道,他哪能不触霉头!
说到解缙与李至刚的恩怨以及他们的结局,直让人扼腕而叹。当年在翰林院,他们最是要好,只不过在东宫入直讲课,两人在谁先讲谁后讲的小事儿上有点儿互不服气。后来,因有了解缙的“臧否十臣”,说出至刚“虽才不端”,才使他们的友情彻底转化为仇怨。李至刚入狱了。但是入狱了的李至刚总在想:你解缙也会有倒楣的一夭!这不,解缙果然就倒楣了。
后来——三年之后,解缙又下狱了。狱中的解缙又“词连李至刚”,将李至刚也拽进去,囚禁了十余年。至宣宗朝,李至刚方得释,这算是他的幸运吧。
解缙可没有李至刚幸运。永乐十三年,有一回锦衣卫指挥纪纲上囚籍——将下诏狱的犯人的名册呈皇上过目,永乐发现了囚犯中有解缙的名字。永乐漫不经心似地说了句:
“解缙还在吗?”
纪纲心领神会。纪纲就在狱中请解缙饮酒。待解缙大醉,纪纲把他弄到室外,用雪厚厚实实地培起来,培成一个硕大的雪人儿。
解缙这个大才子,便永远地成为了雪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