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壬午年之秋,尽管飘洒着腥风血雨,但对许多人来说,这毕竟是收获的季节。“金秋”,金子般的秋天。燕王登上了“金銮宝殿”。他应该把“金果子”赏赐给那些“靖难”功臣了。
九月甲申,论“靖难”功封公爵者二人,即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他们同授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丘福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禄二千五百石,予世袭;朱能为左军都督府左都督,禄二千二百石,予世袭。此外追赠张玉为荣国公,谥忠显。
封侯爵者十三人。即咸阳侯张武、泰宁侯陈珪、武安侯郑亨、保安侯孟善,同安侯火真、镇远侯顾成、靖安侯王忠、武成侯王聪、永康侯徐忠、隆平侯张信、安平侯李远、成安侯郑亮、思恩侯房宽。
封伯爵者十一人。即兴安伯徐祥、武康伯徐理、襄城伯李俊、信安伯张辅、新昌伯唐云、新宁伯谭忠(谭渊之子)、应城伯孙岩、富昌伯房胜、忻城伯赵彝、云阳伯陈旭、广恩伯刘才。
又论“款附(即降附)功”,封驸马都尉王宁为永寿侯。封茹常忠诚伯、陈瑄平江伯、王佐顺昌伯。授李景隆为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岁增禄千石。追封徐增寿武阳侯,谥忠愍(不久又进封定国公,禄二千五百石,由其子徐景昌嗣)。
被封赏的当然不只这些。其他从征将士分为四等,一等为奇功;二等为首功;三等为次功;四等为大旗下功。除封官加职以外,还分别赏赐银两、文绮等物。
就连那些在三年半的“靖难”之役中帮助过燕军的庶民百姓,也分级论功行赏。如北平、保定、通州保卫战中守城、运砖石木料、送饭食和茶水的,每名赏钞一百贯、绢一尺、棉花三斤。渡江时为燕王驾船的舟子周小二,破格擢升为巡检(从九品),赐彩帛、钞百锭,并免其徭赋三年。
对于以上的封赏,人们未必觉得完全合理——譬如李景隆,这个口碑甚差的纨绔子弟,如今竟功冠百官,位居“班首”。诸功臣便有点儿不服气——但马马虎虎也能接受得了。因为上所列者,毕竟或多或少对永乐帝登基是有所贡献的。然而,对蹇义和夏原吉的提升,人们就觉得不可思议了。
蹇义是建文朝的吏部侍郎,夏原吉是户部侍郎。两人刚刚归附新帝,未有尺寸之功,便同时擢升尚书。有的人觉得不平。但皇上说:“他们是皇考高皇帝的旧臣,因忠于太祖,故忠于建文,想来也会忠于朕的。”这理儿也难以让人口服心服。
与蹇义、夏原吉情况有些类似的还有:原翰林院侍读解缙、胡广,修撰杨荣,编修杨士奇、黄淮,检讨金幼孜、胡俨等七人,虽未升官,却得重用。同入直文渊阁,得以参预机务。他们可以经常与皇上相处,实际上就是永乐帝的高级顾问了。
但不管怎么说,新的朝廷即永乐朝廷总是在壬午之秋诞生了。这个秋季常常出现“东边下雨西边晴”的天气。当东天上降下大雨的时候,西天上却是骄阳高挂。在骄阳下,文武新贵们冠冕堂皇地进出午门或东华门,都是志得意满的神态。
然而人们奇怪地发现,在公、侯、伯或者尚书、侍郎行列里似乎少了一个人。就是道衍,即姚广孝。
若论“靖难”功,谁能与道衍匹敌呢!当年是他最早要给燕王以“白帽子”戴,鼓励燕王起兵举事。他虽不能持槊上阵,但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燕王长年在战场上统兵,是他辅佐世子朱高炽留守北平。三年半的“靖难”之役,燕王转战山东、河北,或退或进,战守机事皆听计于道衍。袭取大宁的计划也是他与燕王秘密确定的。而他最突出的贡献,还是“靖难”之役的最后阶段,帮助燕王确定了“弃城不攻,长驱直下,疾趋京师”的战略。所以,道衍对燕王的作用,颇似当年刘邦打天下时留守汉中的萧何;甚至比萧何还要重要——他还有着张子房的贡献呢!诚如此,如封他为公、侯,这是毫无争议的,大家都口服心服的。然而,道衍这是怎么了?为何受封的功臣行列里没有他的身影?……
二
道衍是在六月下旬奉了新帝旨意,陪世子朱高炽离开北平南下京师的。同行的还有老将军顾成、都指挥张信、王府纪善金忠等。甚至还有那个一夜之间由无名皂隶变为北平布政司参议的李友直。他们需要赶在七月朔(即初一)日之前到达,以便陪皇上大祀天地,并展开一系列庆祝活动,参予决定一些重大而亟须办的国事。
阳光灿烂。白云在飞,马蹄在飞。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成功”二字。每个人都在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但不知为什么,渐渐地道衍的马蹄落在了他们的后面。“老了!……”他对朱高炽说。
骑马不行,那就坐车吧。可坐车他也经不住剧烈的颠簸。他感到身体不适,需要中途稍事休息。按照正常的起居习惯,不要太紧张。否则对他这个六十八岁的老人来说是吃不消的。于是,他将祝贺新皇帝登极的“贺表”交给朱高炽说,你给老臣代贺吧,老臣怕是赶不上那一天了。朱高炽只好说,那好,我们就先行一步了。您老人家慢慢儿走吧。莫慌,身体是顶要紧的。
到了京师,道衍并没有住进馆驿,而是到天界寺“挂单”去了。
天界寺在聚宝门外,秦淮河南,为京师名刹。洪武五年他曾在这天界寺里进修过,接触了一些高僧,也结识过几位京师的名流、大儒,算是开阔了眼界吧。但因为自己那时的资历学识都不行,在这里是呆不住的,只好悄然离去,潜居于苏州。屈指算来,到今年正好是三十个春秋。唉!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呢?……
洪武二十五年春天,他也来过这里。就是那一回,他陪同燕王游完了夫子庙,信步走到聚宝门想到城楼上站一站,却遭到守门兵校的拒绝。而就是那个夜晚,他与道士陈正莆合伙跟燕王搞了一场拆字的“游戏”。通过拆字,他暗示燕王不要放过继承皇位的机会……唉唉,这又恰好是十年!十年啊,弹指一挥。拆字的预测应验了,燕王果真是“左看是君,右看也是君”了。有谁会相信,就是他和陈正莆,一个和尚一个道士,操纵着燕王,并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呢?……
道衍住进天界寺后,还没有到聚宝门那儿走一走。因为那儿是刑场,几乎每天都有人在聚宝门外被斩首或凌迟,有时一天能杀到三五百人。寺庙的钟罄之声根本压不过秦淮河岸的惨叫、号哭。那个被他称作“读书种子”的方孝孺,及其“十族”,就是在那儿倒在血泊里,却无人敢为他们超度亡魂。
说也怪,道衍这个被袁珙称为“性嗜杀”的“病虎”,而今却骇怕面对淋漓的鲜血。道衍本是这场“靖难”战争的煽动者,或者说是这出“靖难”戏剧的编导者。如今战争胜利了,戏剧也有了精彩的结局。这老和尚赢得了掌声与喝彩,可他并没有原先想像的那样兴奋,那样自豪。反倒有点怅然,有点颓唐甚至恐惧感。是何原因?说不清楚。
这一日道衍正在寺中打坐念佛,忽然心血来潮,有点走神儿。扭头一看,有两个人朝他嘻嘻地笑,原来是金忠和袁珙。
金忠四年前还是普通戍卒,穷蹙时曾在街头卖卜。是道衍将他荐于燕王驾前,给占了“挂印乘轩”的一卦,从而得到燕王赏识,授以王府纪善。如今可不得了,穿上正三品的补服了!一问,皇上新授了工部右侍郎,令他仍旧回北平辅佐世子。
再看袁珙,也穿上青色小杂花官袍了。袁珙虽是相术大师,旷世奇才,但一直浪迹江湖,说实话也没享过什么福儿。这回因为新帝登基,想起了当年给他相过面,认定他“年过四十髯过脐,当位至‘九五’之尊”的术士,便予以回报,赏了个太常寺丞。袁珙何曾想到过这辈子还会做官呢?(他能给别人相面,却相不出自己的过去未来)他跟道衍的年纪差不多,背都驼了,牙都快掉光了,却又穿上了官服。穿了官服也没个官样儿。冠也不正,袍也不洁,举手投足,仍改不了江湖气味儿。
“啊呀,原来你在这里,怪道找不着呢!”袁珙说。天气还有点热,他一面说话一面扯开袍襟,探进手去抹汗搓灰儿。
原来,他们是奉了圣旨而来的。圣上想念他这“靖难”第一功臣,准备重重地封赏,可到处找不着人儿。
但是道衍却告诉他们,他已经老矣,耳聋、眼花,精力不济,不中用了,陪侍不了圣上了。
“你这是怎么了?”金忠惊讶道,“你当初结识皇上(即燕王),不就盼的这一天吗?你看看,这是你给皇上写的诗……”
金忠袖中掏出一纸,递给他。展开看时,果然是他十几年前写的“自荐诗”。其中有“一朝风云会,君臣自心腹。大业计已成,勋名照简牍”之句。这首诗永乐帝至今还保留着,这倒让道衍颇受感动。永乐帝令金忠拿了这首诗来劝说道衍,不要违背当年他们的诺言,就是说,不要离开皇上。皇上希望道衍永远在他的御座旁边,他们肝胆相照,共享荣华。
“还愣着做甚?快随我们进宫吧!”袁珙就要忙活着为道衍收拾行李。
“唉唉,请不要如此!”道衍说,“请让老僧再仔细想想!”
“嘁!还‘老僧’呢!”袁珙笑道,“你是何等样人,我还看不透你吗?”
金忠却拽住道衍衣袖,悄声问:“你是怕‘伴君如伴虎’?有惮于‘与君王交,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吗?”
道衍摇摇头。
“唉!那为何要激流勇退呢!”金忠、袁珙齐问。
“我也说不清楚……”道衍说着,将那张写有“自荐诗”的纸片撕碎,撒落到放生池里。放生池里的鱼们受了戏弄,立时朝着白花瓣儿也似的纸屑游了过来。一霎间,他觉得芸芸众生们真就是放生池里的鱼,它们追逐着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金忠和袁珙未能劝说得道衍回心转意,只好怅怅而返,回宫复命去了。接下来的日子,道衍就是在天界寺里如普通僧众一样地度日。这儿有一位高僧,叫溥洽,也是僧录司的左善世,于禅宗有极深的造诣。他们两个时常一起谈禅论道,倒也很有意思。可是忽有一日,宫里又有人来,道衍的生活还是给改变了。
这回来的是太监郑和——就是跟随燕王从征,在军中侍候起居的“三保儿”,如今成了正儿八经的太监了,正四品的内臣了。三保太监笑嘻嘻地先寒暄一句:“哟,多日不见,先生还真是修炼得胖些了呢!”旋即传达皇上旨意,请道衍到宫里赴宴去。你瞧,重阳节又到了。皇上想念几位旧臣,凑到一起叙谈叙谈。道衍大为感动,但推辞说“年老腿脚不便”。不料三保太监说,圣上想得周全,肩舆也给先生派来了呢。道衍只能先“望阙谢恩”,朝皇宫方向叩了几个头。
宴会是在御花园举行的。果不其然,应邀赴宴的只有丘福、朱能、张武、张辅(即张玉之子)、张信等几位。御花园是只供皇帝、后妃和皇子们休憩游玩之处,外臣进来,真是破例。他们走的是后门,即北安门,又进玄武门,故无须经过妃嫔们居住的宫殿。御花园果然是皇家园林,虽不甚大,却颇显雍容,奇花异卉,大概只有仙苑才能与之媲美的。赴宴者皆是绯袍玉带,惟他是一身袈裟。皇上尊重他的信仰和习惯,格外给他安排了素菜。在御景亭里也惟有他捱得皇上最近。且皇上一次次地向他赐酒。皇上还轻轻在他耳畔吟起了“一朝风云会,君臣自心腹”的诗句。皇上是多么重感情的人啊!皇上吟这诗句时彼此都眼泪汪汪的了。道衍一次次地叩头谢恩,不知不觉已酩酊大醉。
宴罢,道衍并没有被送回天界寺,而是来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
晃晃悠悠,悠悠晃晃,云里雾里似地浮沉着,进得好大一个宅院儿。进大门时他有意无意地掠了那门灯一眼,似乎闪着个“姚府”字样。他也未大惊小怪。他觉得这是在做梦。而且,梦中的人并不是他道衍,而是另外的人,叫姚广孝。他心里话:姚广孝到这来做甚呢?姚广孝这是要拜访谁呢?……
又晃悠了几下,云雾中沉浮的感觉就愈重了。他就觉得这姚广孝有人搀着,前呼后拥着,上得台阶,进得门儿,扑面有异香袭来,影绰绰环佩叮当有仙人晃动。随后,这姚广孝便被仙人们抬上了床榻,盖上了锦衾,又放下了帐幔……随后姚广孝也就不省人事儿了。
第二天醒来,道衍大吃一惊,一看这可不是天界寺的禅房。禅房可没有镶嵌了玉石的楠木床,没有织绣了大红牡丹花纹的锦衾,没有雕镂髹漆着西施浣纱、昭君出塞、贵妃醉酒之类图案的屏风,没有对面墙上挂着的周昉《挥扇仕女图》,没有几案上摆着的诸多宝玩。正自疑惑间,又听帘外莺啼似地喊着:“老爷醒来了!”随即便有几个年轻仙女婷婷娉娉过来插烛似地请安。
道衍慌忙拿锦衾遮掩了下体,喝问:“你们何人?我在何处?”
仙女们齐说:“我们是老爷使唤的奴婢。老爷这是在自己家里。”她们说罢,就要向前侍候——拿痰盂的,执溺壶的,想给他捶背砸腿的,拿香香的热手巾想给他揩脸的……
道衍醒过神儿来。又喝一声:“且慢!”吓得众仙女们都刷地跪于榻前。齐问:“老爷有何吩咐?”他想了想说:“快把我的僧衣取来!快!”说罢又念了声“佛”。
然而这几个婢女却面面相觑,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都不吭声儿。
道衍围着锦衾急出一身汗。实在无法儿,只好令她们且都退出。这工夫儿听得门外有脚步声。随着一声“嗯”的干咳,门帘掀起,露出一张非男非女的脸。一看,原来是太监三保儿。三保太监笑嘻嘻说:“姚大人好睡!”道衍眯眼说声“阿弥陀佛”——他晓得这是皇上一手安排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