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许多被残害的建文遗臣,便得到了弘扬其节操的机会,他们也的确给后人留下了可歌可泣的故事。
右副都御史练子宁被带进殿里来了。
练子宁是在保卫皇城时被俘获的。永乐帝欣赏他的才干和耿介,故希望他能归附。不料练子宁话出不逊,对新君竟泼口大骂。纪纲见他骂得难听,便请断其舌。被断了舌的练子宁兀自咬牙切齿。于是,永乐声嘶力竭地对着练子宁喊叫:“我非篡位,非篡位!我本意是要效周公辅成王的。你听明白了吧?”
练子宁已无法用语言与永乐辩论。他便将手伸进嘴里,蘸了鲜血,就在殿内的砖地上大书了“成王安在”四字。这血写的字渗进砖内,擦都擦不去了。
当然,这样抗拒的结果,是招致宗族被杀且弃尸者一百五十一人。此外,九族之内被抄家、戍边的又有数百人。
继练子宁之后被带进殿来的是札部尚书陈迪。
礼部主管是“靖难”军早就点名要抓捕的重点对象。因为,恰是这帮人违背了古礼,仓促殡葬了太祖。然而,永乐帝念其文功武略兼备,又系洪武帝曾赏识过的大臣,故有意劝降,法外施仁。然而陈迪不但不服罪,且连斥带骂,称永乐为“篡位之贼”。永乐又被激怒了,令将陈迪及其子凤山、丹山等六人同磔于市。临刑时,风山哀声喊叫:“父亲,是你连累了我啊!”陈迪竟喝斥儿子:“住口,你这软骨的畜生!这哪像我的儿子?”
纪纲受永乐之命将凤山的鼻子和舌头割下,强令陈迪给吃下去。陈迪还真地大嚼大咽。纪纲问他:“滋味如何?”陈迪朗声回答:“忠臣孝子之肉,香美无比呢!”
陈迪被凌迟处死。死后收尸的人从其血染的衣带中得一遗诗:
三受天皇顾命新,山河带砺此丝纶。
千秋公论明于日,照彻区区不贰臣。
陈迪之妻管氏先自缢而死,其五个月的幼子陈珠,由乳母藏到水沟中才得以幸免于难。
大理寺少卿胡闰素以文笔见长。永乐帝召方孝孺草诏遭拒后,随即想到了胡閠。不料胡閠与方孝孺一样,也是穿丧服见驾,也是哀声响彻殿宇。永乐令其换下丧服。他说:“死即死。服不可更!”永乐说:“你若不从,我诛你全族!”胡閠冷笑说:“随你之便!”永乐恼他发哂,令武士用刀敲落他的牙齿。牙齿带血一颗颗落地,他仍用无牙的血口笑骂。永乐怒极,却不想“寸磔”他了,遂生出个新花样儿——先将他缢死,然后以一种特殊配制的“灰蠡水”浸脱其皮,整体脱下,再以草充实,悬于“武功坊”上以警世人。他的长子胡传庆同日处死,幼子胡传福才六岁,免死而戍云南。抄斩全家二百十七人。
胡闰的女儿名叫郡奴,年四岁。其母王氏被缚临刑之际,郡奴自怀中坠地,被一军卒捉了两条腿儿,提到功臣之家,付于下等女婢收养。
与胡闰同日就戮的还有刑部尚书暴昭、侯泰,大理寺丞刘端,户科给事中陈继之,右副都御史茅大方,左拾遗戴德彝、户部侍郎郭任、卢迥,礼部侍郎黄魁,监察御史王度、董镛、甘霖、巨敬、丁志,晋王府长史龙镡、宗人府经历宋征、辽王府长史程通、徽州知府黄希范、苏州知府姚善等。
暴昭曾充任“采访使”赴北平侦察燕府的“反迹”,这一段恩怨永乐帝当然不会忘记。他被带上殿来,坚贞不屈。永乐下令先去其齿,次断手足,骂声犹不绝。直到颈项被砍断,才止住了叫骂。
大理寺丞刘端曾邀约刑部郎中王高一同弃官而去的。不意消息败露,被锦衣卫捉获。永乐帝召问他说:“练安(即练子字)、方孝孺何如人?”刘端说:“忠臣也”。永乐说:“你弃官而逃,忠乎?非忠乎?”刘端说:“我逃,乃存身图报呢!”永乐嘿地一笑,招手令纪纲等辈对刘端施以劓刑,然后再问:‘你已如此面目,还像人吗?”刘端骂道:“我以这副面目,正好去高皇帝那里告你的罪呢!”永乐叹口气说:“快成全了你吧!”令纪纲一锤结束了性命。
右副都御史茅大方曾叹自己年事已高,无力御敌,因赠诗于淮南守将梅殷,鼓励其忠君报国。其诗被陈瑛手下的人获得。诗曰:“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纵有火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关中事业肖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老我不才无补报,西风一度一悲歌。”陈瑛将白纸黑字送到御前,永乐帝又是亲自审问。茅大方遂与其子顺童、道寿、文生同日被杀弃尸于市,两个孙子添生、归生死于锦衣狱中。其老妻张氏发教坊司,不久病死。
晋王府长史被执。死后收其遗骨,见身上留有遗墨:“捐生固殒,弗事二主。别文与兄,忍恸肝腑。尽忠为臣,尽孝为子。二端于我,归于一所。”
北平按察佥事汤宗,当年曾上言陈瑛密受燕府贿金,疑有“异谋”。陈瑛返京后首先想到的便是此人。汤宗遂被召回,论死。
苏州知府姚善所纠集的“勤王”兵散去之后,他被麾下的许千户出卖,绑缚至京师。永乐问他:“你一郡守,胆敢举兵抗我?”姚善厉声说:“臣各为其主!”遂被凌迟。
松江同知周继瑜、徽州知府陈彦回、乐平知县张彦方等,皆因募兵勤王被杀。张彦方是在带领着义勇军抵江口时被燕军游兵捕获的。判刑后枭其首,悬挂于谯楼。当时正值酷暑,但“经旬而颜面如生,无一蝇集”。人皆异之,被记于史册。
与上面这些人相比,铁铉之死以及铁铉全家人的遭遇,不仅惨烈而悲壮,且颇具传奇色彩,故而成为后世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题材。
铁铉在济南挫败过燕军,他又差点儿以诡计用城门上的吊板将朱棣砸死,故而永乐帝对他恨之入骨。
铁铉在燕军攻陷应天后,仍带兵在鲁、豫、苏、皖一带坚持抗燕,不肯归附。后被诱捕,械送京师。锦衣卫把他带到殿上时,他背朝御座,那意思是对这篡位的皇帝不屑一顾。永乐说,你若不正面朝见我,我割你的耳鼻。铁铉说,割我的耳鼻我也不正面见你。
永乐帝便令武士割下他的耳鼻,用锅烤得半生不熟,塞入他的嘴里。铁铉嚼烂咽了下去。永乐又像问陈迪那样问铁铉,“甘否?”铁铉回答:“忠臣之肉有何不甘?”
后拾来了油镬。待油被烧沸后,将铁铉投入油中。铁铉先被炸成焦黄,眨眼间又变成黑炭状。然而说也怪,那尸首总是屁股朝上,不肯仰面“朝圣”。永乐令内侍们以铁棒夹住,强使其翻身,且笑道:“你必要面朝我的!”话未毕,沸油溅起,将持棒的内侍手脸烫伤。再看焦尸,仍是反背如故。
铁铉是年三十七岁。其父母都已年过八旬,被徙居海南。两个儿子一名福安,一名康安。福安发河池充军,康安发鞍辔局充作匠役。妻杨氏并二女皆送教坊司为娼。杨氏不久病死。二女虽人娼门,也学会了琵琶纭管,但却不肯接客。她们的房中始终摆一块“大明忠臣兵部尚书铁府君灵位”的木牌,晨晡哭祭,闹得嫖客心惊胆寒而不敢染指。龟婆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来了一位“嫖客”,叫高贤宁,就是当年受过铁铉恩惠、在济南作《周公辅成王论》的秀才。高贤宁正是为查找铁氏二位小姐而来。千辛万苦,几经周折,终于找到。高贤宁说:“天赐良机,我有办法救二位小姐了!”铁氏二女忙问:“你有何法儿?”
高贤宁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他听人议论新掌锦衣卫的指挥纪纲,如何受皇上宠任,作威作福。就想:可不就是临邑的那个纪纲吧?他与纪纲当年曾是同窗,都曾受教于王省先生。只不过纪纲因品行不端而被王省除名。不管怎么说,总是同窗了一场。“没准儿他还能帮我一把儿吧?……”他想。抱着“试试看”的心情,高贤宁来到了纪纲府邸。未料到纪纲还很讲义气,热情接待,并建议他向朝廷自荐求职,而他可以于中帮忙。高贤宁却说,我已不想在仕途求进了。君如愿帮我,可向皇帝求情,除铁公二女乐籍。如此,则君之阴功莫大矣!
纪纲答应帮忙。某一日他在皇上面前瞅机会提及济阳儒生高贤宁的名字。永乐对这名字竟还记得。就说:“不就是作‘周公论’的秀才吗?秀才倒是好人,可予一官。”纪纲说:“这人不想做官,他只是恳请圣上赦免铁铉二女之罪……”说着,呈上铁铉两位小姐的诗。永乐读罢诗,还真有点感动。当即下旨削除铁氏二女乐籍,发配平民为妻。
后来,人们传说高贤宁娶铁氏长女做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