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王虽然断然拒绝了建文帝所谓“划江而治”的建议,但他也知道,要渡过素称“天险”的长江也并非易事。渡江要靠舟楫,可如今的战船严重不足,与所需的数量差得太远,根本不能与官军在江上相抗衡。那就只能加紧制造。可造船是一项质量要求极高的复杂工程,马马虎虎造出来的船是经不起风浪的,所以急也急不得。
然而盛夏到了,溽暑逼人,蚊蝇也猖獗,屯集于瓜州渡的几十万大军开始有瘟疫流行。尚未临战便自动减员,燕王忧心如焚。他命令都指挥吴庸赶紧想办法弄船。吴庸受命后又召集他的部下商量办法。有人发句小牢骚话儿说:“这是船啊,可不是吹气儿能吹起来的!”
也别说,这句牢骚话儿还真打开了思路。当即有人出主意,挑选了一些老家在南方,颇善泅水的士兵,用猪皮囊充气,环系于腰间,乘夜间偷偷地游到了南岸。他们发动突然袭击,夺了不少的船,也毁掉了不少的船。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有趣儿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小故事。燕军中有一个士兵叫钮阿卜,本是燕山卫的一名士卒,但老家在江苏。他多年离乡背井在燕地卫戍,早已厌倦了军队生活,此番随大军来到江北,勾起他思乡之情,决定偷偷逃跑。于是这钮阿卜也乘夜色掩护,在腰间环系了皮囊,凭着绝好的水性浮水过江。却不曾想到,刚刚上岸便遇上了官军的运粮船。幸亏官军健卒都抽调到作战部队中去了,运粮的皆是老弱士兵,他们对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的这个燕军惊骇不已。钮阿卜本来也害怕被官军捉住的,这工夫儿却急中生智,壮起胆子大喊一声说:“燕军即将大举过江,你等若想不死,快快随我投降,否则还将祸及家人!”他实指望将运粮船吓走,自己也好脱身,却不料这些老弱军士竟真地跟随他投奔了燕军。钮阿卜逃跑未成倒立了功,后来得了奖赏并被提拔。
又过了几天,燕王觉得船只准备得差不多了,水兵操练得也很像样子了,便命令都指挥吴庸集中高邮、通州、泰州的战船于瓜州渡。又令内官狗儿和都指挥华聚为前哨,沿江的北岸西进到浦子口。浦子口与应天城隔江相对。从这儿渡江,水面距离比较窄,而且军队登陆之后马上就可以接近金川门和仪风门。燕王选在浦子口渡江不无道理。但是,官军在这里防守甚严,大将军盛庸的中军大帐就设在浦子口。盛庸知道浦子口是应天的咽喉,未敢有丝毫懈怠,他乘华聚、狗儿的军队立足未稳便主动出击。燕军从船上下来,尚未摆开阵势,便陷入了盛庸军的包围。
燕王原是想在大军横渡之前做一次试探性的进攻,同时也想肃清江北岸把守渡口的官军。但作为主帅,他自己的心理准备不是很充分,指挥上不太有力,将士们或许对他的作战意图理会得也不够,所以造成了前哨与中军之间的脱节,刚刚接战便陷入了被动。相比之下,盛庸在这里已经等候久矣。盛庸似乎又找回了在济南城战胜燕王的自信。而他的军队是在江北,背水一战,倒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故而士气极是旺盛。他一面命令机弩、发石机向滩头刚刚开始集结的燕军发射矢石,一面指挥步军成扇形向东掩杀。燕王统率的中军接近浦子口时,败兵已潮水般地退回来。
这一带水汊纵横,燕军却不熟悉地形,虽兵马不少但组织不起攻势。前哨的败兵冲乱了中军的阵形,在燕王想稳住阵脚的时候盛庸军已冲杀过来。燕军只好且战且退,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在这一瞬间,燕王的心头倏然掠过一道阴影:尽管京师近在咫尺,但“咫尺天涯”,莫非这长江天堑,果真是不可逾越的吗?……
当这道阴影掠过来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告诫他:你应该接受庆城郡主的建议。“分江而治”,“江南江北两天子”,这是明智的抉择……他立刻感到浑身极度疲惫。他有点恍恍惚惚,被将士们保护着随波逐流似地退却……
然而,恰这工夫儿从北面响起了角号声。随之腾起一股冲天烟尘。有一支骑兵狂飙似地卷过来。燕王以为中了敌军埋伏,惶然而顾,却发现这支骑兵飘扬着的是“燕”字旗。说时迟那时快骑兵已来到了面前,原来竟是朱高煦带领的“朵颜三卫”的骑兵!这真叫人喜出望外。说起来,燕王一向是极善于使用骑兵的;从真定之战说起,与李景隆在孤山、在白沟河,与盛庸在滹沱河、藁城,与平安在淝河,与何福在灵壁……几乎每战他都使用骑兵。但惟独这回他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战术。令他惊奇的是,高煦这孩子倒学会了他的一套,在这最关键的火候儿这孩子带领生力军突然冲进敌阵,立刻将盛庸军截为两段。哈哈!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燕王自有后来人呢!……
朱高煦挺槊跃马英勇无敌,杀开一条血路来到燕王面前。他关切地问:“父王,你怎样啊?”
燕王说:“我无妨!好小子,你来的正好呢!”他看到高煦遍身血迹,先是一惊,待弄清楚了那是溅上的敌人的鲜血,遂又高兴地抚着高煦的脊背,忘情地夸奖地说:
“真是我的好儿子!给我狠狠地杀!你大哥体弱有疾,世子日后就换你了!”
此言一出,他和朱高煦同时一愣。高煦没想到父王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自己也没料到会如此冲动——这只是火花一闪,就把让高煦代替高炽做世子的意思给闪出来了。
他的火花“嘭”地点燃了朱高煦的欲望之火。高煦顿时热血沸腾,大喊道:
“父王,你看着吧,我会做你的好世子的!”
说罢,朱高煦“哇呀”呐喊着又冲到敌阵中去了。他是霹雷闪电,他冲到那儿,那儿便会倒下一片尸体。
而燕王这工夫儿才意识到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有多么重要。恰恰因了这句话过于重要,他竟又恍惚了:我是那样说的吗?世子有疾,高煦代替?是那样说的吗?……
这句话的确产生了巨大作用。朱高煦率众殊死力战,很快扭转了败局。燕军由退转攻,又攻到了浦子口。盛庸一看燕军后续部队源源不绝地涌来,无可奈何放弃了这个对京师来说如同咽喉一般重要的渡口。他只好将军队用战船转移到江南岸,退守高资港一带。
高资港在长江南,与江北的瓜洲渡相对。燕军的大营就在瓜洲渡。此前燕王派狗儿、华聚带兵去浦口,主要是打探虚实。盛庸估计燕军会在瓜洲渡江,故在高资港严阵以待。
朝廷见决战在即。恐怕盛庸势孤力单,便派遣都督佥事陈瑄率舟师前往援助。陈瑄字彦纯,合肥人,少小即在军旅,洪武时代袭父职累官都指挥同知,屡从南征有功,是一位能打仗的将军,刚刚升迁右军都督佥事。建文帝将朝廷的战船交给他,令他协同盛庸负责江防,任副总兵。却不料陈瑄早已与燕王暗中往来,未曾交战,即更易旗号,投降到燕军阵营里了。陈瑄的叛敌,对朝廷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长江的防守已显出了明显颓势。燕王有了陈瑄带过来的大批船只,所谓长江“天堑”也就不复存在了。
战局发展到现在,真是一天一番景象。在陈瑄降燕的第二天,官军中又有一位都督杀死了监军,率部过江投降。
都督名叫金甲。监军名叫陈植,是兵部侍郎。陈侍郎因见陈瑄降燕后对金甲所部震动太大,兵将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似有哗变的苗头儿。他便在江岸集众誓师,慷慨陈辞,要求全军上下同舟共济以赴国难,誓阻燕军以大江之北。并且又严申了军纪,拔出佩剑当众宣布说,本人受天子之命督师,凡有临阵先退者斩,背军走者斩,临部有急不救援者斩,与贼私交私通者斩,谣言惑众扰乱军心者斩……一连说了十几个“斩”字。在他说过了一通之后轮到金都督演讲。他原想金都督一定也会如他一样慷慨誓死的,却不料金甲抹了一把脸,吭哧了半晌才说:
“弟兄们,我看燕军一如这长江之水,不可逆阻,而只可附顺……”
陈植大惊且怒,斥道:“姓金的,你身为军中主将,如何这等说话?”
金甲冷笑道:“姓陈的,你睁开眼往江北看看,燕军连营百里,舳舻相衔,朝中文臣武将投降者如过江之鲫。你这般书生只会说大话,弟兄们谁想随你,拿性命当鸡蛋往石头上摔呢!”
陈植怒不可遏,用剑指向金甲说:“金甲,你食受皇禄却不思尽忠,将君臣大义置于何处?身为一军主将,大敌当前不躬率士卒冲锋陷阵,反倒贪生惧死鼓吹叛逆。你该当何罪?……”他刚要喝令“左右与我拿下”,却不料金甲早恼羞成怒,“呛朗”拔出佩剑,先朝他刺来。陈植本是文人,岂是金甲对手,转眼工夫儿已被砍倒。众将士惊愣愣地看着金都督将剑锋刺入陈监军心窝,然后拧了一下。拔出剑后,又砍下了首级。
金甲提着陈植的首级说:“本都督已决定降燕。有愿降者,随我过江;不愿降者,自请散归;反对者,这便是样子!”说着,将首级晃了两晃。首级上的血还没淌尽,尚在嘀哒着。
金甲带领愿降的部众渡江来到瓜洲,径诣军门,求见燕王,献上陈植首级。他原是想邀功请赏的,不料燕王竟大为震怒。燕王斥责金甲说:“人各为其主。你愿降即降,他不降即不降。你至多可缚他来见我,由我发落,如何自主当事杀他性命?……”金甲惊诧不知所对之际,又听燕王喊一声:“左右与我拿下,将这不忠不义之小人斩了!”……不一会儿,帐外传来金甲惨叫之声。随后,燕王又令将陈植的尸首敛棺,并遣官埋葬于白石山。
燕王对于陈植与金甲迥然不同的态度,大大出乎将士之意料。仔细一想,却也耐人寻味。此时朝廷的叛臣已经很多,确如金甲所说如“过江之鲫”,少一个金甲并不可惜,而褒扬陈植的“节义”,倒是能为燕王赢得极好的口碑呢。
六月二日,燕王率部属来到江边。面临一江碧水早已设好香案牺牲。在渡江之前,他要亲祭大江之神。三年征战,成败在此一举。他面对大江神牌朗朗诵祝曰:“予为奸臣所迫,不得已起兵御祸,誓欲清君侧之恶,以安宗社。予有厌于神者,使不得渡此江。”而在心里,他暗暗地祷告,希望江神一定保佑他,至少不会在大军渡江的那天兴风作浪……
翌日,燕王整肃部队,临江致祭,举行誓师。在大纛和牙旗影里,在燔燎的轻烟里,身着武弁服的燕王一脸肃穆。面对滔滔江水他高声朗读誓词:
群奸构乱,祸乱邦家,扇毒逞凶,肆兵无已。予用兵御难,以安宗社,于今数年,茂功垂集,今戮力渡江,翦除奸恶,惟虑尔众,罔畏厥终,偾厥成功耳。
夫天下者,我皇考之天下,民者,皇考之赤子,顺承天体,惟在安辑,渡江入京,秋毫无犯,违予言者,以军法从事。
呜呼,惟命无常,克敬惟常,尔惟懋敬,乃永无咎。
江水一阵阵潮涌,“哗——哗……”如巨人的呼吸。而将士们的盔甲和兵器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像是漫漫江水的浪花……
读罢誓词,燕王告诫众将士:“今者,我大军虽已临江,然‘行百里者半九十’。尔等勉之!吾既至此,朝中奸臣当已魂飞魄散,吾虑其困兽犹斗,尔等万勿存侥幸之念,轻敌之心!……”
誓师之后,将士们纷纷登舟。只听号炮三声,惊起鸥鹭四散窜飞。顿时钲鼓齐鸣,旌旗高扬,千帆竟举,百舸争流。燕王立于中军最大的楼船第三层,放眼大江上下,一种统御天下的豪情油然而生。今日果然是好天气,艳阳高照,江天澄碧,微风徐徐,水波不惊。联想到李景隆出师北伐的那一回,建文帝曾派朝使持斧钺、旌旆渡江,不料突遭风雨,浊浪覆舟,使斧钺和旌旆沉入江底。那分明是江神对建文的警告;而今日,天气如此之好,说明江神是有意助燕的!可知天理昭昭,人神无欺,大势所趋,顺昌逆亡啊!……
盛庸虽已在江南岸层层布防控制着港口,但面对着密密麻麻整齐前进的敌船,他的将士你看我我看你,阵营里早已弥漫着恐惧的气氛。江浪“哗——哗……”一次次地冲击着沙岸,把一些水草、贝壳之类冲到了沙滩上。一双双失神的眼睛望着这些被击冲的废物,他们马上就可以联想到大江的威力,联想到自己的渺小和可怜的命运。说实在的,到这地步儿,任何人都无回天之力了。盛庸虽然仍坚守在他的指挥位置上,但他知道失败已成定局。不过,他也不必为自己的失败而感到沮丧。他仍然不失为英雄,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曾经打败过燕王,像他这样的将军,在建文朝代真是廖若晨星。
在盛庸和他的部下的眼里,已经分不出哪是战船,哪是江浪;在他们的耳里,也已经辨不出哪是敌军的呐喊,哪是浪涛的怒吼。
燕军前锋鼓噪登岸。盛庸的军队象征性地抵挡了一阵便迅速崩溃,纷纷丢下武器向山上散去。盛庸单骑逃走。他的部下纷纷解甲,坐在地上,做出了投降的表示,以免一死。
对朝廷来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大批由海上调来的海船姗姗来迟,此时整齐地摆列在江面之上,向燕王的中军楼船鸣炮致敬……
燕王走下楼船,沿着踏板走向江岸。现在他的脚板是落在了大江之南了。从江北到江南,真想不到如此的容易,还不到半天的时间。但这是不是意味着跨进了另外的朝代呢?……总之,他现在可以感受到江南的气息了。
轻风吹拂着他的长髯。一排排的浪涌进胸臆。他不禁触景生情,在心里默默诵着苏东坡的《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二
应天这几天很热,也很闷。说晴不晴说雨不雨,汗捂在身上挥发不出来,最让人难受的就是这种天气。如果不经意地摸一下金或银的祭器,会觉得它们也都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