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已云暮,来日无多,但造物主看来正忙于其他大事,一时尚无暇召我归去,听我汇报一生罪孽。岁月仍须苟延,我必须寻找一件勾当,再做一种什么游戏打发残年。在《牌戏人生》中,我已表明,今后不再玩文字(非文学)游戏了。纸尽墨残,才思几近枯竭。再说时代又已进展,通俗、直观的消遣物充斥文化市场,再无人捧读厚重的外国文学书了,外国文学大师不断掉价,在港台歌星的照耀下显得暗淡无光。作家下海,书店一家家改行经营音响,我又何必不识时务呢?但我究竟玩什么好呢?不会砌方城,不会打门球,更没跳过老年迪斯科。练气功、打太极拳旨在延年益寿,但我从不想与天争命。“死是等闲生也得”,我还是活得自在自得一些吧!
在彷徨中,我找到了一个老年人的游戏。说得确切些,我重新拾起少年时期玩过的一种游戏——收集外国硬币。小时候曾长期过着高墙围禁的孤寂生活,梦想外面广阔的世界。一个偶然的契机,外国硬币成了我的伴侣。异国文字、一个蓄着大胡子的某国皇帝、埃及金字塔、雅典娜女神、一个小海龟……钱币上的图像为我打开了窥视世界的窗口。我渴望飞到那些神奇的国土上,这当然只是黄粱美梦。一生中得到的些许满足,都只来自书本,来自僵硬文字的记录。如今年纪老大,百无聊赖,我何不再做一次精神遨游,广积世界各国钱币,在斗室中发掘异邦一座座文化宝库呢?自从1992年春夏在英伦客居,略开眼界后,我便浸沉在积币的游戏里,废寝忘食、乐而忘倦。不了解的人说我一头钻进钱眼里。这话也对,一本讲钱币趣事的小书标题就叫《钱眼里的文化》。老伴不无讥嘲地说我耗尽储蓄,把活钱都变成死钱。她不知道这句话倒说出一个真理。钱在能流通时起着交换媒介的功能,只是一种特殊商品,一旦死了(不再流通)就成为文物,具有历史价值,且不说许多图像优美的外国硬币更可以当做精湛的艺术品看待了。“活钱”散尽,还可再来,但偶遇一枚“死钱”,一枚珍稀品,如不肯慷慨解囊,失之交臂,那可是一件无法挽回的憾事了。
自去年冬连续写了几篇自娱、自嘲、又不无自得的积币短文在报刊上发表以后,居然结识了不少各地的同好。今春我去江浙一带漫游,归途又绕道南岳,固然饱览山川之胜,但另一心愿就是会晤外地的几位币友。没有想到被斥为“阿堵物”的钱币竟使几个素昧平生的人心灵沟通,结为挚友。漫游归来后的半年中,家住苏州、杭州、武汉的几位痴迷人又不远千里,先后光临我在北京的蜗居,谈论币经。借用近代一位古币收集家笔记中的几句话:“篝灯夜话……参稽谱录,考证摩挲,几废寝馈。”分别后我们这几个气味相投的人仍然书信不绝,从各自所在地的钱币市场上搜寻异品,互通有无。
我发现收集硬币真是一个很好的游戏,于身心都有裨益。积币虽不需高深学问,但也逼我翻查典籍,进一步熟悉外国历史地理,开阔了心灵与见识。迷醉此道,我对名利之争看得更淡,免却了许多无谓的纷扰。但这一癖好又不叫我完全超然物外,它给予我追求和探索的目标,叫我日日有所希冀,不再感到生活虚幻。我在偷闲中寻乐,力求把闲情与尘累、超脱与嗜欲谐和地结合起来,于垂暮之年再享受一点人生的真实乐趣。
寻寻觅觅,至今我收集的硬币已远远超过两百个国家和地区了。每在灯下展玩,异国风光、历史人物、珍奇动物……纷至沓来,令我目不暇给。我在少年时期曾把一部分收集品拓印下来,汇集成一小册,并不知天高地厚地题了“珍币”字样。如今生活早已打掉了我的狂妄。我的集藏只不过是币海一粟。如果有一天我再写出百十余篇短稿,配以图像,介绍我的集藏,那也只是“敝帚”而已。
(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