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体味西方跳蚤市场的“盛况”是在德国鲁尔区的波鸿市。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的摊位,五光十色的旧货,简直看得我目瞪口呆。我怀疑这已不是一切都富丽堂皇、整齐有序的德国,而是东方某个国家的集市了。那是80年代初,我受聘担任波市语言中心的汉语教员,第一次迈出国门。在物质与精神生活受到长期禁锢之后,突然置身于一个无比繁华的“自由”世界,叫我感到头晕目眩。我不想住在幽静、僻远的大学区,做一名什么学者。我付了高价房租在市中心租了套住房,一头扎进花花世界。走出街门,就是咖啡厅、剧场、电影院、书店,全市最大的两家百货大楼和令我流连忘返的音乐店、音响店,波鸿只是一个中小城市、商业区方圆不过数里,我日日在大街小巷中蹀踱,把影子印在每一张光可鉴人的橱窗玻璃上。
星期日的时间较难打发,除了餐馆、电影院外,商店一律停业。我初来德国,朋友不多,除了偶尔去一个什么旅游点参观外,只能闷坐寓所,看书、听音乐、写写家信。星期日早上照例到外面去吃早餐,走出我住的小巷——小巴黎街,多么罗曼蒂克的名字!再穿行半条车辆禁止通行的步行街,我就走到了一个狭长的广场。我在街角投币售报的报摊上买两份晨报,踱入广场一侧的一家餐馆,悠闲地啜饮一杯咖啡,翻看报纸,看完了,就眺望玻璃窗外的街景。
广场上有一个喷泉,石栏上布满青苔,一座大理石雕像,几张游椅,再向前走是几个花坛和宽大的甬道。星期日早上,广场照例非常静,游椅上也许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餐馆外偶然走过一个遛狗的市民。
这一天早上,我走出步行街,发现景色大变。广场上的所有空地都摆上了大大小小的售货摊位,只见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原来这是每月一次的跳蚤市场。当时我正热衷于搜寻德国通俗文学作品,虽然这类书籍在任何书店都不难买到,但我总觉得花大价钱买这类无大价值的闲书太不值得。现在好了,跳蚤市场可以充足供应,面前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摆的书摊上就堆放着三五百本袖珍本廉价小说。除了书籍之外,我还有别的需求,音乐磁带、做饭的家什、一台旧打字机……当时我的计划是在德国至少住两年。这一天早上我自然满载而归,旧书买了几十本,只好暂时放在大学生的书摊上,最后还是回到住所找了一个硬纸箱,又取来折叠的行李车,才把买的东西全部运回去。波鸿市的跳蚤市场定在每月第一周的星期日,其余三周呢?后来我打听到,这一地区每周日都有跳蚤市场,只不过轮流在不同市镇举办而已。
七八年后,我再次客居欧洲。这次是在德国巴伐利亚首府慕尼黑市。慕市是德国第三大城市,人口一百二三十万,这里的周末跳蚤市场既有小型的(分散在各居民区),也有一处最大的,设在城市西北部毗邻奥林匹克公园的广场上。这个跳蚤市场大得惊人,除了无数摊位外,还有几十辆车开进广场,一列排开,把车厢当做售货摊。慕尼黑市的跳蚤市场每周都有,而且周六、周日连续开市两天。到市场售货的除了一般市民外,也有大量专门做旧货生意的商人。有人甚至是从百十里地以外开车来的。有些人经营家具等大件物品,不易来往搬运,便索性在市场搭起简易房屋,把货品存在这里。日久天长,这些摊位已经成为半永久性的旧货店了。慕市跳蚤市场的另一特点是,由于面积过大,摊位繁多,久而久之就按照物以类聚的规则,分成不同的几个小区。衣服、家具、书籍、古董、唱片、电器……大致都有不同的区域。市场尽头还有一个大售货棚,专卖皮革衣服和高级饰物。棚前的空地上摆着几个小吃摊,德国香肠、汉堡包、冷饮、热饮,一应俱全。
我客居欧洲期间,曾先后去过罗马、巴黎、维也纳、雅典等几个大城市,这些地方的旧货场我都光顾过,但无一能与慕市的大跳蚤市场相比。从规模上讲,只有伦敦的波多贝娄市场可与这里媲美。波多贝娄主要是以古董珠宝市场闻名,出售低档次物品的只占市场一部分。另外,伦敦的利物浦街跳蚤市场也很有名,但那里卖旧货的部分被建筑物夹在中间,通道迂曲、狭窄,虽有四五块空地,一两座大棚,也无法容纳光顾的人潮。但尽管如此,到伦敦来观光的外国游客,在参观完威斯敏斯特寺、大英博物馆、伦敦塔桥等名胜古迹以后,少不得也要到旧货场走走。也许他希望买到一枚英国皇室颁赠的什么旧勋章,一颗英国士兵当年从印度带回来的红宝石,从中寻出一些大英帝国的往日辉煌吧!
在国外时虽听别人说,中国因公出国人员多受警告不要去跳蚤市场。原因嘛?买便宜货、二手货会让中国人丢脸。不知今天当国内不少城市也出现跳蚤市场之后,这条禁令是否仍然生效。
这种偏见——把跳蚤市场看做专为下等公民设置的——也存在于一部分外国人头脑里。就在我每周都去慕市跳蚤市场“寻宝”的时候,就不断有德国人散发传单、投书报纸,要求关闭这个又脏又乱的“垃圾场”。他们列举了许多理由:星期日是上帝安排的休息日,理应待在家里读《圣经》;市场喧嚣杂乱,制造噪声污染;清洁、优美的环境为市场破坏等等。有一次一个散发传单的年轻人,劝说我在抗议书上签名,他压低喉咙对我说:“你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到这里做买卖?多一半是Gastarbeiter(客籍工人,指原籍土耳其、希腊、南斯拉夫等国到德国来的劳工)。谁知道他们卖的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我不屑于和他辩论,当然更未在他的抗议书上签名;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纯正日耳曼血统的德国人。
1992年春,我有幸又一次去德国旅游,重又访问慕尼黑市。
我住在一个德国朋友家里。一次闲谈中他对我说:“奥林匹克公园的那个跳蚤市场终于被关闭了。”我没有说什么。我猜想,大概是德国人的生活水平已大大提高,人人购物都要去大百货商店和精品屋了吧!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