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都发电厂位于芷都市东郊芷江的下游,两面环山,一面临水,一面连盆地。贯穿芷都全境的大动脉——京芷铁路在厂前跨江而过。两个冲天而起的大烟囱直插云霄,上面涂成红白相间的色彩格外醒目。高大的厂房、白色的办公楼和候班楼等建筑被错落有致的绿化林簇拥着。开关站中的线路密密麻麻,成散状向外延伸。办公楼前有一宽阔的广场,中央建有椭圆型音乐喷水池。每到上班和下班时喷水池就奏响音乐,随着音乐的节奏,水柱时而喷射冲天,时而波浪叠起,时而细流低旋。喷水池正前方矗立两根旗杆,高的是国旗,矮的是厂旗,江风拂来,旗帜猎猎飘扬。
丁宝非早早地来到电厂。他是骑别人的摩托车过来的。因还没有到上班时间,守卫不让他进。路边的树上挂满了晨霜,江风裹着寒气直往脖子里灌,他倒抽冷气,全身瑟瑟发抖。一会儿,陆陆续续来了几辆金龙大客车,进入厂区一停稳,车门就缓缓打开,职工鱼贯而下,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往不同的工作岗位走去。电厂生活基地在市内,一线职工三班倒,行政班的按时来往接送。待职工全部进入岗位后,守卫才让他登记进厂。这一套程序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在电厂站岗的日子里,他也是一副铁面孔,凡事一切按程序办。也许是一种情结,也许是一种缘分,他对电厂怀有亲近感。当年虽说做警卫,但与厂里不少层面的人混得很熟。这得益于他的老乡常水生。常水生时任物资科长,异地遇老乡,两人很快打得火热。从那时起,他就感到电厂物资科科长权力大得不得了。常水生的办公室和家里经常车水马龙、应接不暇。到他家里做客,就像走进了一家高档物品店。夫妻俩都好客,不光让他喝好吃好,走时还大包小包地让他带些烟酒等。有时常水生兴致来了,带他参加各种应酬,使他开阔了眼界,也洞晓了商业圈内的秘密。多年来,他对这位老乡敬佩有加、追慕不已。他选择电厂作为自己的人生舞台,于过去的那段经历不无关系。
到了劳动人事科,室内只有一女士在埋头写东西。他轻轻敲门。女士头也不抬,叫道:“请进。”他在她面前虾一下腰,说:“同志,我是来报到的。”接着把省电力公司干部处的介绍信递过去。“你是?”她抬头望着他。他欠欠身子,回答:“丁宝非。”
“噢,丁宝……不,丁科长。”她满脸堆笑,忙接过介绍信,招呼他坐,起身给他倒水,“我叫李蔓,劳人科科长。葛总一上班还打电话问你来了没有呢?”李蔓殷勤的态度让丁宝非吃惊不小,也受宠若惊,亦诚惶诚恐。
“谢谢!”丁宝非接过水杯。
李蔓扯扯红毛衣的下摆,用手撩开额前的几缕秀发,端张椅子坐在他面前,笑吟吟地望着他:“几天前就知道你要到我们厂里,任命文件都起草好了。你是我们厂里引进的人才啊。”
“哪里,哪里。”丁宝非忙掩饰,听了“人才”两字如芒在背,两颊发烧。好在他的档案来历天衣无缝,否则会闹出天大的笑话。他心一紧,脸一烧,背膛就冒出了汗。
李蔓说:“我带你去见葛总吧,说不准他还在等你呢?”
丁宝非不停地点头:“好的,好的,麻烦你了。”
李蔓带他坐电梯到八楼。到了801门口,李蔓轻轻敲门,里面应道:“请进。”推开门,李蔓对丁宝非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自己先进去,“葛总,丁宝非同志来了。”坐在硕大办公桌后的葛联军站了起来,走过来与丁宝非握手。丁宝非既紧张又兴奋,伸出双手使劲握住葛联军的手摇了几下:“葛总,您好!丁宝非来向您报到。”
葛联军慢慢抽出手,说:“好,好。请坐,请坐。”
李蔓把丁宝非引到沙发上,给他倒了杯水,接着把葛联军的茶杯端到茶几上。丁宝非一落座就打量起葛联军来。葛联军中等身材,偏瘦,头上轻染雪霜,慈眉善目,五十七八年纪。葛联军坐下后对李蔓说:“小李,你先忙吧,我与小丁聊两句。”李蔓始终笑吟吟地,回答:“好,好。”飘逸而去。
“小丁今年三十一二吧。”葛联军抽出一支烟点上,亲切地问。
“三十二了。”丁宝非正襟危坐,认真回答,眼睛不敢离开葛联军的左右,脑子高度紧张起来。
葛联军吸了几口烟后突然问:“你吸烟?”丁宝非今天带了一包红塔山,本想抢在前面递烟,一看葛总抽的是大中华,就觉得包里的烟档次太低,不好意思拿出来。他吞吞口水,摇摇头:“谢谢葛总。”
葛联军又问:“家属也在高垴电厂?”
丁宝非迟疑一下,赶紧把想好的故事讲出来:“不在。她不愿到大西北,一直在老家化肥厂工作。另外,家里老小还得靠她照看。”
“哦!”葛联军露出赞许的目光,不断地点头:“是该这样,是该这样,万事孝为先。”他停了一下,把烟蒂掐在烟缸里,“你认识齐总?”
丁宝非胸口堵得慌,不知他何故追问这些。心想必须与齐总的说法一致,否则会露馅。他故作轻松状,回道:“是我叔叔早年与齐总相熟,我从小就过继给了叔叔。父亲去世早,叔叔也就我这么一个儿子。”
葛联军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江风刮在玻璃上发出回响。这可能触动了他的神经,他老家特重男轻女,续香火视为家族第一大事。妻子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孩,父亲为此事常与他斗嘴。因他是单传,到他这里就断了香火。父亲也提过要他抱养一男孩,被他断然拒绝。既然传香火是自己的血脉,养别人的又有何意义?如今父亲已作古多年,料他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也许没了好心情,葛联军已没兴趣与他深谈,简单地问了些他在高垴电厂的工作情况。末了叫他好好干,不要辜负齐总的期望。说完后,葛联军站了起来,和他握手道别,叫他到劳人科去等,李蔓会请漆总带他去物资科宣布任命。
离开葛联军办公室,丁宝非长长松了口气,背上早湿透了。下到四楼,他赶紧到洗手间,痛快淋漓地把“包袱”放掉。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拉完后还把那物使劲抖几抖。看来这个葛联军厉害得很,似乎要挖地三尺,把他的来历弄清。以后一定要小心应付,决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走进劳人科,李蔓说漆总马上会下来。在他惊诧之余,漆汉昆大步走了进来。李蔓一介绍完毕,丁宝非就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漆汉昆的手。漆汉昆长得一表人才,粗眉大眼,脸膛放光,声音洪亮,让丁宝非猛然觉得有一种敬畏感。
漆汉昆昨天才知道丁宝非是齐明松介绍来的。昨晚他与谭加健宴请客户,下班时在电梯里碰到李蔓,就叫她来作陪。几杯酒下去,漆汉昆就忍不住大发葛联军的牢骚,说葛联军要拿掉谭加健,安排叫什么丁宝非的来当物资科科长,他才不买账,与大家一起生生顶掉了,让姓丁的就要矮在谭科长的下面。谭加健也略知一二,自然十分感谢漆汉昆的仗义,连敬漆汉昆三大杯。李蔓怕漆汉昆喝多了又说出什么不利的话来,就悄悄把他拉到一边,告诉他丁宝非是齐总介绍来的。漆汉昆一听,两眼瞪得铜钱大,问:“真的?从哪听来的?”李蔓轻声说:“葛总老婆前几天亲口告诉我的,她叫我保密。这事没人知道,你得注意点。”漆汉昆一听出了身冷汗,连连向李蔓拱手三次,表示感谢。回到家里,漆汉昆忍不住打电话向齐明松赔不是,说:“齐总,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丁宝非是你介绍来的,否则我哪会打横炮?不过,您不该把我当外人,这么重要的事该先向我吹点风,好让我有思想准备。这老葛也不够意思,好人都他做了,让我们当了傻瓜。您批评我吧,齐总,这次多包涵,以后的事全包在我身上。”齐明松听后心里咯噔一下,随即爽朗一笑,说:“小漆,这样说就不对了,我介绍的人就要特殊吗?老葛是对的,他就很有组织原则,你得向他学习喏。”齐明松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令他想了好多话没机会说。一晚上,漆汉昆心里灰灰的,恨葛联军这次把他给涮了。一上班,漆汉昆打电话给李蔓,交待丁宝非来了告之一声。
漆汉昆握着丁宝非的手摇了摇,说:“好啊,物资科来了员猛将。欢迎,欢迎。走吧,先到物资科认个门。”
物资科有二十多号人,接到李蔓的电话,谭加健将全科的人召集来恭候新的副科长。昨晚在回家的路上,漆汉昆特意交待谭加健要和丁宝非搞好关系。谭加健心里马上明白其中的奥妙,否则,漆总不会一下子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漆李丁三人一到物资科,谭加健带领全科的人站起来鼓掌欢迎,气氛煞是热烈。李蔓宣读完任命,漆汉昆接着就发表了热情洋溢地讲话,不外乎是赞扬丁宝非思想解放,工作能力强,业务水平高。说丁宝非的到来加强了物资科的领导力量,要求全科人员在两位科长的领导下,卓有成效地开展工作,为芷电的发展多做贡献。丁宝非、谭加健作了表态性发言。会后,漆汉昆把丁宝非请到办公室。
单独与漆汉昆在一起,丁宝非心里还是紧张。尽管刚才漆总的讲话对他评介很高,但他清楚这是官场上的客套。
漆汉昆给他泡了杯茶,请他坐到沙发上。他搓着双手,请漆总先坐。漆汉昆拍拍他的肩,亲切地说:“宝非,在我这里就不要拘束。以后咱们就是同事加朋友,如有缘分,还可成哥儿们。乍看我很威严,实则很随和,时间长了你就知道。”
丁宝非嘿嘿地笑笑,挺挺胸,给自己定定气,说:“漆总,早就听说您的为人,现在有缘在您手下工作,是我祖上修好的福。我一定努力工作,报答知遇之恩。”
漆汉昆听了心里很受用,挨着他坐下,说:“宝非,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不是为哪一个人工作,不存在报谁的恩。我们干任何事,要对得起良心,要对得这份工资,更要对得起栽培你的人。齐总愿意把你介绍过来,说明你不一般。我们都知道齐总,他是不轻易安排人,除非是他信得过的。能得到齐总的信任,一定是大智大勇。你的到来,我感到十分高兴啊。”
丁宝非受宠若惊、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说了句:“谢谢漆总。”
漆汉昆继续说:“物资科是芷电最重要的部门之一,物资采购权很大,能进物资科的多多少少有点关系或有点本事,可以说是藏龙卧虎。就拿谭加健来说,他是芷电中层干部中最有能耐的一位,连续几年获得芷电先进工作者称号,去年还被评为省电力系统劳模。我相信,你能与他搞好关系,互相取长补短。当然,我更希望你能超越他。”说到这,漆汉昆意味深长地笑笑,用手轻拍他的膝盖,表示对他更亲近。
丁宝非听柏筱说过,芷电几位领导中齐明松最器重漆汉昆。也许是这层关系,漆对他如此亲切。他顿时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激动地说:“漆总,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负您和齐总的期望,以后需我效力的,请领导交待就是,我一定披肝沥胆,在所不惜。”
听了丁宝非的表白,漆汉昆十分满意,连说好好。接着,漆汉昆问了他的家庭,得知情况后,马上表态帮他要套房,尽早将妻女接过来。丁宝非感动得说不出话,满眼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