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府的中秋节向来隆重而且热闹。因为邢嗣昌迷信,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佳节。往年为了欢度中秋,除鸡鸭鱼肉蛋外,还有山野猎物,甚至不惜派人远出采购山珍海味、京广月饼,再就是瓜果点心、锣鼓鞭炮等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碰到福禄升平之年,还要大摆筵席宴请宾朋贵客,并聘请名伶戏班,搭台设座,唱上一整晚的戏,共赏明月……
只是今年的中秋节却几乎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冷清、萧条……邢嗣昌已完全失去往年“闹中秋”的热情和劲头,儿子的消失和女儿、二姨太的落难以及青年马夫的出现,便足以令他眼花缭乱寒心三尺的了。他已坠入惆怅和迷茫的云天雾海之中,矛盾、郁闷和痛苦的恶劣情绪几乎达到了顶点……
这对于沈静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事。她不喜欢那种冠冕堂皇的虚假排场。邢府这种吵吵嚷嚷、鱼龙混杂的生活已使她十分反感和厌恶。
她愿意过着清静的生活,尽管经受了作为母亲所难以忍受的打击和悲痛,她却以顽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毅力默默地承受着。
她不愿让这些痛苦累及女儿,她无时无刻不在竭尽全力为女儿创造条件。她要亲自下厨,邀请青年马夫来家吃团圆饭,而且可能的话,还要邀他共赏明月,让黛丽有机会与他交流。.她作出这种难以想象的、难以置信的大胆安排,确实令人惊诧。
因为她完全明白,一方面,青年马夫替代不了她的儿子邢宝川,无法解除她内心失子的痛苦;另一方面,邢嗣昌能允许邢府千金和青年马夫坐在一起,共庆中秋圆月吗?然而令她觉得意外的是,邢嗣昌虽心怀鬼胎,却在表面上一反常态,似乎装出一副无由反对的样子,并没拒绝沈静的安排。
毕竟青年马夫是母女二人的救命恩人呀!作为堂堂禹丰洋行的大老板,邢嗣昌也自认为这点面子还是得给,这点度量和气魄也还是该有的。所以不管邢嗣昌内心究竟如何想,沈静宴请青年马夫的事总算没有落空。
青年马夫庆生果然来了,还带来几条黄河大鲤鱼和山雀野猫之类的野味。这自然又是通过那位沈静称之为“红娘“的杜铃来回撺掇的结果。沈静提起金色的红鲤鱼高兴地对庆生说:“哎,您人来了就好,为什么还要拿东西来呢?”
庆生有些腼腆,诚恳地说:“太太,这是我自己抓的,让你们尝尝鲜……”
大厨自然是沈静,黛丽和杜铃当助手。
团圆饭的确很丰盛,而且几乎是清一色的天津风味,完全是按菜谱烹调——这是沈静的拿手好戏。晚宴恰好凑满一桌:庆生左右坐着沈静和邢嗣昌,黛丽坐在庆生正对面,两边是她的老乳母和杜铃,还有老管家及邢嗣昌的舅舅。
庆生显得有些拘谨,因为这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啊!若不是邢府二姨太沈静再三热忱邀请,就是用八乘大轿去抬,他也不会来。
既来之,则安之。且看这场戏如何演下去吧!庆生心里忖度着,尽量表现得从容不迫,谈吐自如。只见邢嗣昌满满地斟上一杯酒递到他面前,笑脸盈盈,颇有诚意地说:“今日适逢中秋佳节,我邢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屡遭劫难。”
“此次小女和贱内得以绝处逢生,重见天日,上蒙祖宗荫庇,下承贵人搭救,此恩此德,邢某铭刻肺腑,没齿难忘!今略备薄酒,聊表心意;日后定当另设筵席,再致厚谢。庆生年轻有为,将来前途未可限量。来,邢某先敬你一杯,再表谢意!“
庆生泰然自若,欠身接过酒杯,一干见底,亮杯道声“谢谢”。
沈静的心很不平静,她一直注视着庆生的举止,哪怕是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以至面容体态声韵表情等最细枝末节也毫不放过。
庆生敦厚寡言,端厚朴实的风貌,似令她一时百感交集,浮想翩翩……宝川的影子又悄悄钻人她的脑海……往常,宝川总是坐在她身旁,就是庆生现在的位置,好比一只夜莺,不停地说、叫、闹、笑,博得她无限的欢心;
而眼前,坐在她身旁的却是一个陌生端庄的年轻人,他不仅与宝川判若两人,而且他们所处地位、脾气、个性又是如此天壤之别;诚然,沈静与宝川之间有母子之情,骨肉之亲,这种骨肉亲情给她带来了不可磨灭的无限眷恋和思念;
而现在,她又从身边这位素不相识的青年人那里,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希望与期待同生共长的幻觉。就是这位英俊的青年,由于一次意外的遭遇,突然闯进她母女俩,不,毋宁说是闯进邢府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王国里来了。
先前她那种以为只有邢宝川才是她的一切的感觉,现在第一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正是“萧瑟秋风今又是,人去人来自心知“。
庆生的出现和黛丽对他的衷情,以及他们之间极有可能的结合,似给沈静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不仅填补了她内心的空隙,也安抚着她灵魂深处的创伤,这使得青年马夫顷刻间与她的距离拉近、缩短了,非但如此,沈静甚至像钟爱自己的子女那样,钟爱起这位孤苦清贫的青年来了。
她当然明白,青年人尽管身份地位都与邢嗣昌相隔有十万八千里,但与她——沈静却是心意相通、无拘无束的。于是她缓缓地端起一杯满满的酒,安详而颇有深意地望了黛丽一眼——聪明绝顶的黛丽充分理解母亲目下的心情,她向母亲报以会心一笑。沈静把酒慢慢呈送到庆生面前,诚挚而敬重地道:“恩人
我和我的女儿敬您!”
庆生肃然立起,对沈静的诚意相敬感动至深。他恭恭敬敬地朋双手接过酒杯,顿时感到思潮翻滚,热血沸腾,一股暖流如电波透过全身,几滴晶莹的泪水竟然滚落杯中。他深切地望着沈静,义望望黛丽,喉咙却哽塞着,想说句什么却说不出来,于是他把杯捧到唇边一饮而尽……
庆生完全坠入迷惘的沉思中。对于邢大老板的蜜语甜言,老管家的殷勤劝酒,还有那刑嗣昌的舅舅对当年邢老五的缅怀吹捧全然听而不闻、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对邢嗣昌、对邢府可以说存在一种天生的敌意,他是时刻严加警惕和防范的。然而沈静作为邢府二姨太,其为人处世,他是早有所闻并在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他对沈静无视邢府陋习恶行的做法是深有感触的,他认为这是邢嗣昌做人治家的一种失败。一个女子,一个秉性善良纯正的妇人,能如此忍辱负重,经受严酷生活的折磨和摧残仍能无怨无悔呕心沥血地哺育自己的儿女,实属难能可贵的了。就拿她的儿子邢宝川来说吧:去年,也就是这个时候,邢宝川利用假期回到石埠头镇,这小鬼头可得人缘了,还和庆生私下结成亲密的朋友呢。庆生怎么也忘不了与宝川相识、相处的经过。
那是一个秋日的早晨,庆生正在为牲口铡草备料,突然有个人钻进马棚,不哼不哈地提起料桶就帮他往马槽里添料搅拌……
“嗨!不要乱动!“庆生急得站起喝了一声,拉住来者的胳膊一看,却是个稚气未脱的白脸哥儿!庆生要轰他出去,他却恳求道:“庆生哥,让我来帮帮您好吗?“
庆生见他那般诚心,便指派他拌料,并教他如何才能拌好,自己依旧铡草。宝川确实聪明灵巧,一教就会,而且干活认真细致,一点儿都不马虎,还不时跑到庆生跟前问,叫庆生检查。
“我是学生,什么都想学……”宝川爽快地说。
可是当庆生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在何处,在哪个学校读书的时候,他总是避而不谈,一笑置之。
庆生又问:“你不怕弄脏了衣服?”
“我什么都不怕。“宝川笑答,“在学校我有不少要好的同学,其中有一个是高年级的,叫做魏波,才比我大两三三岁,同我最好、最合得来。他认我为弟弟,对我很关心、很爱护。他家里很穷,只有他妈和他两个人;他妈给人家打零工,洗洗补补,挑拉扛背……
过去逃荒时还惹下一身病……魏波放学回家就帮他妈挑水,去码头搬运东西、卸货、拉小车……我也经常去帮他的忙,我还背过麻包袋呢!”
“哦,你人品还不错嘛!”
“庆生哥,您不知道,他们家可困难了,经常吃不上、穿不上;可是魏波从不叫苦。听他妈说,他还有一个妹妹,逃荒时被迫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又把她卖到西北这边……”
庆生饶有兴趣地听着宝川讲故事,一来可以解闷,二来也是想观察宝川是个什么样的人。听到卖孩子的事,便说:“穷苦人家遇到兵荒马乱和灾荒之年,哪有不卖儿鬻女的?“又问,“你知道他妹被卖到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要是知道我早就告诉他了,这样他妈妈的病说不定就好了……”
“他妈妈犯的什么病?”
“心病呗,就是想女儿想过头了。“
庆生突然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似乎有什么事触动了他,但很快又恢复如初,只是快快地说:“这家人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