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恢复了神志,他有些不自然,并且很不友善地掰开邢嗣昌的手,生硬地问:“老爷,有事吗?”
“啊,不,不,没什么事……”邢嗣昌显得有些尴尬,也有些狼狈,竞语无伦次地说,“看你好像……哦,你……哦,你病了?……”
邢嗣昌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疑惑和慌乱,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年轻人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提起马料桶放到屋边。邢嗣昌呆呆地望着他高大魁梧的背影,自觉失态。待年轻人转过身来与他直面相对时,邢嗣昌始从失望、丧气和痛苦中缓解过来,他强作镇定,用温和而怜悯的语调说:“年轻人,你很勇敢,很了不起!我很感谢你不顾危险救了我女儿和太太的性命。你听好了,我邢某人不会亏待你的,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要赠送给你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你买几亩地,盖几间像样的房子,而且只要你愿意,还可以讨上一个体面的老婆……”
“噢,老爷你好大方啊!”年轻人走到邢嗣昌面前淡淡地说,“你能有这个意思就好。”说完,年轻人又庄重地表示,“不过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
“唔——那么,你不想要求什么吗?”邢嗣昌问。
“不,老爷,没有。“年轻人回答,“只是希望今后不会有人来打搅我。“
年轻人说完,径直走开了……
年轻人回到自己的卧室,从床头墙边的夹缝里轻轻地取出一个小荷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掂起一只系着金项链的鸳鸯玉坠——这是母亲在他襁褓中遗留给他的唯一纪念物。
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块精美、纯净的鸳鸯玉坠,疑惑、抑郁的面容渐渐变得伤感起来。无论任何时候,遇到任何事情,是忧,是喜,是怒还是哀。
他总是这样面对这块鸳鸯玉坠默默祈祷,似乎这块鸳鸯玉坠就是他的护身符,是他的一切——青春、生命,灵肉和鲜血……他虔诚地紧紧握住这块鸳鸯玉坠,把它捂在自己的心口上,深情、真切、依恋而痛苦地呼唤着:“妈——妈——”
坐落在石埠头镇北街、邻近黄河渡口的深宅大院邢府,由前院、中院(包括两厢)和后院三个部分结构组成,前厅正对门庭,是幢一字横开的正方形平房。大门门墙用宽厚的青灰砖砌成,呈长城的凹凸造型,样子有如一幢肃穆庄重的古山神庙。
门顶砌着青绿琉璃瓦,显得有些古色古香,并带有西北边陲少数民族的风格;门墙高八九米、门口为半月顶正长方形,一块半米高、两米宽的古铜色牌匾挂在中间。上面赫然:书写着“禹丰洋行”四个醒目的大字,牌面是淡铜色,每个凹陷的字都用红漆填涂而成。从大门往里看,透过一扇绣着长河、红日、高原画面的刺绣屏风,里面正厅原是交易、洽谈和议事的地方。
邢嗣昌掌管家业后,这里又扩展成了迎送宾朋、接待军政要员的客厅。中楼是座坚固而幽雅的圆锥形古堡建筑,墙檐满是攀爬的藤葛、葡萄、山杏和野菊之类,四面有苍松翠柏环拥中楼分上下两层,上层为邢嗣昌和姨太太们的卧室,还设有客厅、书房;下层为餐厅、办事处、账房和金库。
中楼后面是厨房、贮藏室、杂物仓库等。后院是幢精巧玲珑、典雅别致的楼阁,原是供亲朋好友过往赋闲歇脚、小住之用。邢嗣昌又在此扩建了观花赏月楼,兼为本府、亲家等子弟学习和琴棋书画等玩乐场所;楼阁被亭、台、池、苑、水、径环绕包围着,凉棚盆景、花坛错杂,均匀整洁,专供四季休憩、歇凉、散心、赏玩。
在阁楼观花赏月台可以纵观整个后花园,还可以远眺黄河、草原。这个后花园在邢老五时期不过是片栽花育苗的园地,邢嗣昌大兴土木、扩展修建,并筑了三米高的围墙将它圈成一座别有洞天的世外桃源。门上镶嵌了一块长方形的青石板,上面镶刻着三个字“小观园”。
联想到当年《红楼梦》荣国府中之“大观园”,邢嗣昌的寓意和心态便不言而喻了。比之“大观园”,“小观园“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也算是其主人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邢嗣昌的置业抱负和发展宏愿由此亦可窥豹一斑而观全貌了。
贤惠精明的邢府二姨太沈静,每次从天津回来,总是携女儿单独居住在这后院阁楼里。她既不愿与邢嗣昌及其他姨太太们混在一起,又没有勇气同他决裂。虽然她早已不是邢嗣昌的宠姬,但毋庸置疑的是:她在邢府、在邢嗣昌心里还是占据着重要位置和名分的。
她不仅是唯一给邢府接续了后嗣的女人,而且还精心为禹丰洋行天津支行经营着一个兴旺的分号店面和洋行办事处,为洋行的事业独当一面,其营业额几乎占洋行全年总收人的三成,因此邢嗣昌不能不对她另眼看待,对她多有眷顾和迁就,宥其所好,任其自便。
而且由于她温良恭俭,精明事理,性格耿直,义令邢嗣昌不得不对她有所敬畏。这次沈静携女回来过中秋节,邢嗣昌早早便遣家人将阁楼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应用之物都为之充分准备。
沈静和邢府千金小姐邢黛丽归途中因惊马、坠河遇险,幸得年轻马夫挺身相救而幸免于难。母女脱险归来后,一直在此阁楼里将息调养。沈静是个涵养极好的人,虽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
然而,生活的重负、现实的残酷造成她内心的伤痕是时有显露的,但更多的是埋藏在心底。她甘愿忍受命运的折磨。她并不迷信,但她认为人生在世是身不由己的。她自幼便很有教养,后来又酷爱读书,因此胸怀开阔,懂得很多道理。
她觉得国家、民族、社会、世界以至整个宇宙,算是一切大阳****大矛盾的大混合体;而家庭、父母、夫妻、子女以至每个人则是一切小阳小阴小矛盾的小混合体。小矛盾、小混合体终归要由大矛盾、大混合体来主宰、来左右、来摆布的。她有许多莫可名状的隐衷和暗痛,但她硬是以顽强的毅力和意志顶住了。最令她痛苦和难以释怀的,要算是她已经失去了的宝贝儿子邢宝川。
“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啊?“沈静追忆着,那次在看守所与宝川难忘的见面……
那是去年隆冬的一个早晨,她从梦寐中惊醒,窗外飞舞着鹅毛般白花花的雪片,窗棂吊着滴水的冰凌。她推开被褥,穿好衣服,急匆匆来到宝川的卧室,只见黛丽已在那儿愣愣地站着。
“丽丽,你弟还没回来呀?”沈静焦急地问。
黛丽回过身来,不安地摇了摇头,“没有。”
沈静失望地低着头走到宝川的床边坐下,对着空床哀声叹息.
“唉,都已经第三天了还不见人影,莫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说着,沈静哽咽起来,“这些天外面乱得很,什么罢工罢课呀,游行示威呀……军警压也压不住,难道他竟瞒住我偷偷跑去……”
黛丽紧靠在母亲身旁安慰道:“妈,先别难过。刚才我去过学校了,学校大门关得紧紧的,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今天已经是他们停课的第五天,学生都不用到学校。我想再到和弟弟要好的同学家看看……”
沈静触着女儿的手,才发觉她的手很冰凉,身上散发出一股寒气……于是,她捉住女儿的手,看看她鬓角上残存的冰莹水珠,轻轻地责备道:“丽丽,你怎么天不亮就一个人跑出去啦?看看,要把你给冻坏了!……快到壁炉那边烤烤,待我去穿件大衣,再和你一块儿出去找。”
“妈,”黛丽劝慰道,“您已经两夜没合眼了,您在家休息,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我在家待哪能安心?去,先去烤一烤,我马上就来。“说着,沈静回到自己的卧室取大衣。
黛丽拗不过她妈,只好走到壁炉边伸出手烘烤起来,想起弟弟宝川,她不由得心乱如麻。他肯定又是去参加什么游行示威啦,集会请愿啦……黛丽心里估摸着,她决不会猜错的,因为她最了解弟弟。但是她又不能将这种猜测告诉妈妈,只能自己暗暗替弟弟捏一把汗,祈求天主保佑他。
沈静穿着大衣走来,用手摸摸黛丽的手和额头,问:“还冷吗?“
“不,不冷了。”黛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