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0月的一天，我正在长沙的大房子里备课。这套大房子被我打扫得一尘不染，时兴的家具、家电都是现成的，只少一位贤惠、美丽的妻子相依。安装后始终沉默着的电话突然响了，电话中传来一位广东人的声音：“喂，我找邰勇夫。”我的心一阵紧张，是谁找我啊？我已经离开广东一年了，离开后没有和广东任何一家企业再联系过。只是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又回到了广东顺德昔日的成功厂。我似乎隔着一道透明的屏障眼巴巴地望着过去的推销员同事和罗钧厂长，看着他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出差、准备着远行，令我眼馋、令我神往……
我谨慎地说：“您有事吗？我可以帮您转告。”
电话中说：“我是顺德梅花电器集团公司营销部，我姓龙，想请邰勇夫来做我们的推销员，他想来吗？”
我已经在两所大学任教一个学期了，按课时拿薪水，我的课排得特满，两所大学来回跑，每月的收入也不薄，我想在长沙找一个美丽、善良、有文化的姑娘做爱人，建立一个幸福之家。我严谨的教学态度和对工作极端负责的精神，已经深得两所大学的领导、同事、同学们的认同。我给女大的同学们讲大课，面对一片风华正茂的女大学生们，我汗流满面。女同学们问我：“邰老师，您为什么那么紧张啊？”
我说：“新学期开学，我亲眼目睹了新同学的爸爸妈妈送女儿入学的场面，排那样长的队缴纳学费，女儿吧，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爸爸妈妈穿得都那样朴素，还有从遥远山区里来的，父亲挑着担子……我感觉压力很大，唯恐课讲得不好对不起各位同学的家长和各位同学！”
女同学们为我拼命鼓掌。教师节，我收到了100多封女大学生的贺卡。每天中午，我从食堂把饭菜打到教员休息室，边吃边喝着啤酒，周围的几位年轻女老师喜欢与我聊天，似乎我每一句话都会令她们笑个不停，在她们秋波荡漾的美目中，我是一部最好看的传奇故事。她们还笑着问过我：“邰老师现在有老婆吗？”
我在社会上闯荡了十几年，蒙受了婚变，屡屡求偶不成，过着漫长苦涩的独身生涯。这里，是我的天堂，我已经预感到：要不了多久，我那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就会有一位漂亮的女大学老师或者是女大学生翩翩而至，与我相濡以沫……
但做推销员的激情，已经深入我的骨髓，浸入我的血液。听了有人请我去做推销员的电话，我一时兴奋得热泪盈眶，对着电话我狂呼：“龙经理，非常感谢！——做推销员，想去，做梦都想啊！”我不顾一切地向校方提出辞呈，又一次上了南下广州的火车。
据说我走后，有位美丽的女大学老师找到我长沙的大房子，在门口苦苦地等了我一个晚上。
我来梅花厂报到的那天正逢厂里每两个月一次的销售例会，各线推销员全部回厂，营销部门前小车排一溜，有凌志、丰田、奥迪……晚上老板请各线推销员到大酒店吃饭，然后“卡拉OK”。我不会跳舞，更不会唱歌，就躲在角落里观望。老板怕我被冷落，每跳着舞旋转到我的面前就阳光灿烂地笑着朝我招手：“来呀，随便唱随便跳，进了梅花厂我们就是兄弟姐妹。”
这里不像广东珠三角一些老板厂、外资厂那样森严壁垒。进厂门时我就觉得这厂我似乎来过，在营销公司见了态度和蔼亲切的龙经理，我蓦然想起：若干年前的一个酷热的夏天我上门求职，我当时的样子衣着不整，满身是汗，被一路碰壁折磨得垂头丧气，自己都认为自己一文不值了。龙经理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我，给我倒了一杯茶，递了一支烟并用打火机给我点燃（龙经理不吸烟）。待我在有空调的办公室臭汗消失，渐渐恢复了精神的时候，龙经理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们现在暂时不要人，你留下电话，等用人的时候我一定找你。”当时我想起一路找工作所遇的那些绝对有本科以上文凭的人事先生人事小姐经理老板们寒气逼人的目光、居高临下的样子，我就觉得这位龙经理不一般，管理水平绝对高于哈佛博士！据说龙经理仅初中毕业，16岁跟着老板闯天下，是在行万里路中学到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人皆才这样简单而又极容易被人忽视的真理。
从20世纪80年代梅花建厂开始，十多年的时间里，梅花厂的推销员只有进，没有出，推销员算我们新来的共20名，年龄在30岁至45岁之间，文化程度初中、高中占大多数，大学文凭只有我和另一个江西来的韦之华。老板授予营销部的权力很大，开展各类广告宣传、售后服务、处理客户问题，十万八万上百万的现金支出，龙经理铁笔一支！营销部配有两部接待客户的专用小车，来自全国各地的客户，只要你想来厂里看看，不管你做不做“梅花”生意，都派专车迎送。公司有规定：推销员回到广东招待客户，费用全额报销。龙经理对属下推销员的管理模式就像村委会给村民们分配土地一样，谁谁华北，谁谁华东，每人一大片，给你承包政策你自己去精耕细作。龙经理每天就在厂里看账本，监督货款回笼，3个月没回笼取消推销员该笔业务的奖金，5个月没回笼就要找你谈话了，限期追回，如果在限期内追不回就要罚该线推销员款了，然后委派律师付诸法律。上班的第一天，龙经理给我和韦之华谈了一次话，对我俩提出的具体要求是：发型不能乱，学会微笑，要笑得真诚，夏天穿衬衣衣袖或者整齐地挽起来，或者把袖口上的纽扣系好，出差旅行，备两套服装，一套在车、船、飞机上穿，一套见客户时穿。
老板姓侯，40多岁，共产党员，复员兵，原来是街区干部，长得慈眉善目，胖乎乎的一脸福相。他的经营宗旨是：“企业不是我个人的，有钱大家赚咱们走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我暗自庆幸我找到了一个好厂！以往的经验证明：找到一家好厂，你的事业就成功了一半。
营销部每位推销员办公桌上都装有一部电话，国内、国际长途随便拨，鼓励煲电话粥与全世界的人联络感情，老板的理论是家家户户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忠实客户。我与老同学联系了个遍，远在洛杉矶的同学都让我联系上了。这天，我想起在重庆那家大酒店曾安慰过我，使我重新振作起来的李虹，我想打电话告诉她我后来推销微波炉成功了，现在又找了家好厂。接电话的是女孩的姐姐，她告诉我：“李虹一年前就回家了。”这时我才知道，女孩当时正在四川大巴山里一个小镇上读高中，是放暑假来重庆看她在酒店做总台服务员的姐姐时，才无意间发现我的，当时她们都以为我要寻短见。我拜托总台小姐，把我的BB机号码转告女孩。
在长沙时，龙经理在电话中给我的承诺是让我负责黑龙江市场。我曾为此欣喜若狂，黑龙江的小家电消费在全国占首位，那是我做推销员以来梦寐以求的市场。但来到厂里报到后，龙经理改变了他的初衷，也许是因为我脸上没肉，微笑得不够迷人。于是要我去负责内蒙古市场，黑龙江由与我同时来的韦之华负责。内蒙古我十分陌生，只知道它在中国的最北，东邻黑龙江，西邻新疆，东西跨跃宁夏、青海、山西、河北、北京、天津、辽宁、吉林、黑龙江等省市，人口2000多万。顺德几家大型家电厂在内蒙古的销售额都是倒数第一，有些厂甚至把它丢弃。但从地理位置上分析，它有独一无二的优势。我有一种预感：内蒙古，经我邰勇夫之手，将是梅花牌小家电中国最大的市场！
1996年11月5日，我随前任推销员——负责山西、陕西、内蒙古的老推销员姜云辉从广州白云机场上了直抵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的班机。我已经一年没乘飞机了，又一次乘飞机，看着下边滔滔云海，头上瓦蓝的天空，想着我是去开辟一片新的疆土，神圣感又一次油然而生。
姜云辉是顺德本地人，45岁，脸色黝黑，小分头梳得油光锃亮，挺好相处，路上不断地给我介绍厂里的情况，他对我说：“梅花厂的推销员全是老推销员，除了你和小韦，我来的算最晚的，1993年进厂，干了4年，赚了100万。告诉你吧，梅花是好厂，人际关系好处，不像别的厂那样，净搞阶级斗争，整天‘文化大革命’。”途中，他还不断地打电话告诉龙经理，说我如何勤奋，如何嘴巴甜，会说话。很难相处的倒是与我同时进厂的韦之华，他和我同住一个宿舍，但从来不主动与我说话。他的面孔是天生不会微笑的那种，紧紧地绷着。但每天上班，面对营销部所有的老员工，包括小车司机、清扫工，他都会把紧绷绷的脸皮抖动一下，一龇牙，似笑非笑地问候一声，唯独那张脸遇到我时，抖动的脸皮冷丁刹住。似乎他目中见到的不是与他同住一室的我，而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有几次我有意迎接他脸上抖动出来的似笑非笑，却让我讨了个没趣。甚至在通往宿舍的路上，我正好与他走碰头，我主动打招呼，他竟然头一昂，目中无人地走过去……更令人无法容忍的是：我们共住一室的卫生间，偶尔下水道堵了，都是我去请人疏通，如果赶上我出差，没在厂里，卫生间堵了，他宁可不用，也不会请人来疏通，就那样堵着，任由污水四溢，臭气熏天。
我随姜云辉到了呼和浩特，一下飞机，冰天雪地，寒气逼人。我买了件大棉袄，那棉袄的面料是红色的，我想红色的好，身穿大红袄运气会火红，我要再创推销奇迹，像梅花厂的老推销员一样，买小车，盖别墅，财大气粗。姜云辉领着我走访他的老客户——内蒙古的各个大商场。呼市、海拉尔、包头、临河、乌海、集宁转了一圈，草原列车停在大同时，姜云辉下车与我告别，望着车窗外不断地拍打着窗子，喊“邰勇夫，祝你一路顺风！”的老姜，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下……半个月的朝夕相处，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老姜虽说只有小学毕业，但他那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似乎有一种魔力，使客户都喜欢与他做生意，所到之处几乎都是打款进货很少有货款拖欠，他生意做绝了！我刻意观察他谈生意的绝招：在海拉尔，客户请我们吃饭，客户是位女经理，女经理特喜欢看老姜微笑，不住地与老姜碰杯，不住地对旁边的伙伴们说：“你看老姜那小嘴儿……”我注意到老姜那小嘴了，他善于微笑，笑得的确好看。在包头百货大厦，老姜把我推荐给商场的柜台长、业务员、经理……鸭蛋脸、梳着两根长辫的云小姐，张口就冲我表示不满：“人家老姜干得挺好，怎么换你了？——你来我们不跟你们梅花厂做了！”我十分尴尬，老姜为我解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大把包装精美、进口的口香糖，这个分送一块，那个分送一块，小嘴甜蜜地笑着说：“吃糖吃糖吃糖……”人家不要，他就硬往人家手里塞，“哎呀，吃吧吃吧吃吧……”他这口香糖走到哪派送到哪。他告诉我，这是他刚搞推销时跟一个广东老板学的。口香糖不贵，一次性买得多，可以讨价还价到0.35元一块。每次出差带上一大包100块，才35元钱。但这35元钱的收效可就不一般了。在呼市的天天商厦，等着要款的排成队，老姜带着我，夹着公文包，小分头梳得锃亮，进了经理办公室，又是一通派发口香糖。这里的经理派头最大，因为在内蒙古首府呼市他们是生意最好的零售商场，只电冰箱一项就年销售1亿！厂家趋之若鹜，都想把自己的产品挤入天天。这样大的经理竟然能够把老姜的口香糖笑着抿入口中……令我、令在场的所有厂家推销员心里直泛酸。老姜冲我眨眨眼睛，窃窃地笑了两声，那意思是好事还在后面呢！果然，财务小姐给他送来了一张20万元的现金汇票！我们走时，经理还特意送老姜出来，握握手，拍拍肩膀，但对我只是敷衍地点点头。到了内蒙古集宁，电子商场的女经理请了最漂亮的营业员郝小姐陪我们去吃饭，然后陪老姜跳舞，女经理要陪我跳，我脸涨得通红，惊惶失措地说：“不会，不会。”老姜黑胖黑胖的像狗熊，舞跳得却十分潇洒，令我羡慕不已。内蒙古市场从东到西就集宁电子商场有2万元是老姜遗留给我的欠账。后来为了追讨这2万元欠账 ，我差点牺牲性命。
不过，老姜给我留下的最大的难题是：他生意做得好，很讨客户欢心，基本上全是款到发货，但货到了客户那里是否销得出去，他不管了。我发现“梅花”的货在所有大商场的柜台上，摆放的位置都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盘点库存，每家商场都有一半的货没有销出去。海拉尔商场的库存量最大——去年进了一个火车皮，120万元的货只销了20万元。
这一年是全国大型国营商场的倒闭年，内蒙古的第三大城市——赤峰，所有的国营大商场全部变成了小摊小贩经营的集贸市场。我去反反复复转了几次，除了从一位一脸善相说话比蜜还要甜的女孩手上买了瓶假洗发水，弄得一头黏糊糊外，没有任何收获。整个内蒙古的个体家电商还没有形成规模，尚处于原始积累的过程。我深知：刚到一个新厂，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订单，不然就很难站住脚，广东的企业看人是以成败论英雄，不管市场情况怎么样，你拉不到业务就得走人。与老姜分手后，我暂时避开老客户，重点寻找新客户，去老姜没有去过的城市，访老姜没有访过的客户。
鄂尔多斯高原，以盛产羊绒衫、精煤著称于世。我打电话与当地最大的一家商场联系上了，老总正好在包头，他驾车把我从包头宾馆接到鄂尔多斯谈生意。他带我参观了他的几家连锁店，生意挺火，场面也挺大，在鄂尔多斯堪称第一。老总请我到酒店吃饭，餐桌上还请了两位蒙古族姑娘陪客，轮流为我唱歌、献哈达……吃完饭，老总悄声对我耳语：“要不要小姐来个脱衣舞，或带一个回宾馆里玩玩？”我慌了：“不不不！”老总送我住进宾馆，离开时，一脸真诚地拍拍我的肩膀：“明早8点过来吧。”看来生意谈成了一半，那一晚我做了一宿好梦。第二天我准时来到商场办公室，老总已经等候在这里了。老总说：“怎么样，对我们商场感觉还行吧，有信心吧？做生意我们向来以诚为本。”这时我注意到办公室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荣誉证书：明星企业、重合同守信誉、文明经商、先进集体、先进党支部……我赶紧恭维说：“当然有了，这么大的商场、这样著名的大公司！”老总说：“签个合同吧，货到你来收款。”
我说：“不行，一定要款到发货，这是本公司做生意向来的规矩。”
老总说：“给了你款，你不给我发货怎么办？”
我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我们‘梅花’也是著名品牌，不给你发货，我们怎么发展？”
老总说：“这样吧，第一批货货到付款，第二批货开始款到发货，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