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91年夏天的江苏无锡,全国鞋帽春季订货会在这里召开。我对这次订货会抱有无限希望,出差那天我对何总拍胸脯,过去在湖南株洲内燃机厂我就是在订货会上逐层楼逐个房间地叩门拉到大笔订单的。我自信推销皮革走订货会道路是条捷径!老板对我仍抱有无限希望,我在老板的心目中、在全厂所有人的心目中,是从湖南株洲引进的经验丰富的国企大厂的推销高手。在厂里时,穿一身名牌的办公室卿主任对我常有微词:“你看邰勇夫那德性,还推销高手呢,穿的裤子皱巴巴还挽着个裤腿,胡子也不刮,我们厂的皮革他能推销出去一码才怪呢!”我与卿主任是死对头,他小看我,我还瞧不起他呢!小头小脸小身材,那手小得像鸡爪子,因为他找了个当地有钱的富婆同居,就时不时地向我们传授他的生财之道:“想发财还不容易,陪有钱的太太们玩麻将,守在一旁帮着出点子。”
我说:“那不就是做哈巴狗嘛!”
“哈巴狗咋的?既轻松又享受还有钱赚!总比你推销皮革一码都推不出去好。”
……
这次我一定要拉到订单,我一定要推销出去不只一码而是几万码、几十万码皮革,扬眉吐气,让那个富婆的“哈巴狗”卿主任刮目相看。这时的订货会无论规模有多么大只要交钱就可以买到代表证自由出入。只是宾馆旅社招待所全部客满,于是我就找了家房东,住一晚15元还免费提供三餐饭。房东大嫂挺好,每晚饥肠辘辘地回来,都为我准备好了饭菜,我在订货会上一无所获,拖着沉重的双腿归来,心灰意冷,精神被无望折磨得已近崩溃,房东家跟女儿诗诗一样大的小姑娘就天真灿烂地跑过来给我唱“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使我在心神疲惫中渐渐得以安慰。
每天我要走举办订货会的三至五个大宾馆,所有的客房都不要像几年前推销柴油机那样逐个地叩门,现在前来参加订货会的供需双方都大敞着门,还有美丽的迎宾小姐妩媚地朝我微笑欢迎。我走访的全是订货会的供方单位,每进一家单位他们都对我热情无比,敬茶敬烟敬名片,以为我是进货的。为了不至于被他们扫地出门,我煞有介事地看样问价钱,谈熟了我再亮出我推销的皮革样品。有的挺好留下我的名片,有的立马就冷落了,巴不得我马上滚出去好腾出地方来接待那些腰缠万贯真正是来看样订货的商家。我把希望寄托在万一,万一留下我名片的会再找我,万一这家鞋帽企业管采购的老总也来了,万一又看准了我推销的皮革拉下个几万码的大订单。我就为了这“万一”逐个宾馆地走,逐个客房地访,走一家没有我那个“万一”,走十家没有我那个“万一”,走一百家仍没有我想得要哭的那个“万一”,于是我一头扎进福建陈棣村。
据说,这是500年前,一艘大木船漂洋过海,从古代阿拉伯载来的村庄,犹太人的后裔。做生意是他们的天赋,一村人都姓丁,上个世纪80年代制作假药闻名全国。90年代全村家家办鞋厂,村民们个个腰缠万贯,虽西装革履但灰头土脸,村中的一条小街是全国著名的陈棣皮革批发大市场,人流熙熙攘攘,光天化日之下,做皮革交易的村民们就那样用透明的大塑料袋装着一捆捆的巨额现金拎在手上招摇过市……我从厂里出来已近一个月了,每天都渴望拉到笔大生意好向老板汇报战绩,一路上,我时时都在心里面向老板检讨:“老板,真对不起!今天又没向您汇报,原因是还没推销出去一码皮革呢,没成绩我无颜面对您!明天,明天一定会成功,那时我一块向您汇报这一路的情况。”
我背着行囊像个前来探险的外星人在陈棣村的村头登陆了,我先是雇了辆摩托车一家一户地走,走了多少家记不清,只是两盒名片都派送完了。前一晚在泉州的旅馆里,旅伴告诉我:“去陈棣小心啊,当地人野蛮且团结,整死个外地人,案都没办法破。”在陈棣下中巴车的那一瞬间,我曾担惊受怕,唯恐在这个谜一样的小村遭遇不测。但从清晨转到傍晚除了没推销出去一码皮革外倒没发现任何身临险境的迹象。于是我放宽了心,这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有乡村政府有派出所,而且比其他地方的治安还要好。我又从皮革大市场的东端访起,第一家老板叫丁有明,老婆侄男侄女外甥男外甥女是他的店员,一看便知全是刚刚走出泥土地的农民,年轻姑娘打着赤脚,与传统乡下人不一样的就是手指上都套着大钻戒,丁有明两只手腕上的金箍那简直就是古代武夫护腕的铠甲。我暂时没有暴露我是哪个厂的推销员,我想先逐家考察一下实力然后再说。临出门时无意间留下最后一张名片,就这张名片一会给我惹下个天大的麻烦。
出了丁有明的门我逐家走访到最后一家皮革批发商叫丁有亮,丁有明丁有亮我想他们也许是哥俩。丁有亮告诉我他们只是同一个祖宗。丁有亮带我参观了他的皮革大仓库,只存货就有上千万元。然后带我到他装修得富丽堂皇像座宫殿的私家别墅楼顶亭子下一边吹海风,一边喝功夫茶。那茶特浓,喝下几盅我便头晕,我正为我发现的大客户飘飘然,我甚至想先给老板打个电话说生意有希望了,让丁有亮也跟老板说两句。东头的丁有明一干人马找我来了,开始说请我吃饭,出了丁有亮的家门我便被绑架了。丁有明的侄儿和外甥一左一右把我押到一家旅馆,吓得我两腿筛糠,想大声呼救却像梦魇一般喊不出,丁有明把手上的大哥大递给我:“给你厂老板打电话,你厂还欠我一万元钱呢,不给货就退钱!不然你别想走。”
唉!一路推销,一路落空,终于给何总打去个电话,不是汇报赫赫战绩却是在陈棣村做了俘虏!做俘虏的那几天,丁老板给我的待遇不错,每天100元补助,吃饭丁老板请客,住旅馆丁老板掏钱,很晚了,坐在我床上看电视的“女服务员”仍不走,我说“我要睡觉了”,“服务员”小女孩马上为我铺好被子,但她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脱掉了外衣,露出刚刚发育成熟的双乳。我马上联想到妓女这样一个职业,我严肃地向她声明:“我不需要啊!”小女孩哀哀地望着我:“不用你给小费。”我说:“不用我给小费我也不要。”小女孩掉眼泪了,恳求着我:“大哥啊,就让我陪陪你,反正是丁老板给我小费。”看小女孩的样子只有十五六岁,我一阵阵心酸。我同意她陪我,但要穿上衣服。我与小女孩同床异梦,寂寞难耐时我给小女孩看手相,那是一双砍柴的手,伤痕累累……
我又一次一无所获地归来,在厂门口犹豫再三,我不甘心失败,心一横:“再做一次努力!”我扭转头,从顺德沿着广珠公路,顶着炎炎烈日,背着行李,一步一步地走到珠海、深圳,然后又沿广深公路一步一步地走向广州,沿途数百家皮件厂、制鞋厂几乎全访了,仍然是一码皮革也没有销出去,过度的疲劳和失望,我得了肠胃病,吃不进,排不出,痛苦万分,但我仍坚持着,我这样问自己:你还能站立吗?回答是:能。你还能行走吗?回答是:能。你还能喘息吗?回答是:能!能!太能了!那么就走下去!我就这样无望地走下去,在无望中寻找希望,那已经不叫推销了,是殉难,是赴汤蹈火,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烈日下,国道上,我感觉到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孤独地行走,我似乎是一支战斗方队的排头兵,在激昂的军乐伴奏下战鼓咚咚,冒着枪林弹雨,披荆斩棘地前进,我的身边不断地有战友倒下,我似乎也身负重伤,但我不倒,就是不倒,始终都保持军容整齐、迈着正步……
我最后一次推销归来的时候,累到了胃出血,住进医院天天打吊针。何总来医院看我,说:“老邰,你的拼搏精神感动了全厂所有员工,你身体不好,病好后搞你的老本行吧!”
“干什么?”我问。
“机械工程师,我们的设备管理、设备维修正用得着你呀,工资也不会少,至少比搞推销稳定。”
“我不想干别的,就做推销员。”
迅发厂的推销,以悲壮惨烈的失败而告终,出院后,我战略转移——跳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