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迅发合成皮革厂的业务,先跑了趟武汉,然后跑了趟福建。这年的皮革生意意想不到的难做。在武汉,我先到大商场的鞋帽柜、皮件柜,向营业员询问哪些皮鞋、皮件是本地产的。营业员热情地向我推荐,我这位顾客很特别,不关心价格,也不看款式,更不分男装女装,而且不看物,只看包装,我把那包装上的生产厂家、地址、电话号码飞快地往手上记录,营业员终于不耐烦了:“不买算了,不给记!”
我换一家大商场继续记录。然后就按着手上密密麻麻的记录逐家走访武汉的皮鞋厂,走遍了武汉三镇,一个订单也没拉到。我又按着与旅伴闲聊得到的信息转战福建。福州、蒲田、泉州、陈棣、石狮、厦门,那一线的皮件厂、鞋厂比比皆是,成千上万,我租了辆摩托,又是一家一家地跑……
那是厦门的一家鞋厂的大门,如狼似虎地保安拦住了正要闯进去的我:“你找谁?”
“找你们总经理!”
“什么事?”
“什么事跟你说也没用。”
“去去去,不让进!”
我心里在骂:看家狗。但表面上还是赔着笑脸:“我是来推销皮革的。”
“我们不要!”
“你也不是总经理,你怎么知道不要?”
“不要就是不要,去去去。”保安要用武力驱赶了,拿出警棍。
我仍在苦苦求情:“我还是给你们老板打个电话吧?”说着就去拿门卫的电话。
那保安按住电话:“不许动!”
我只好走了,走了十几步,发现路旁小店里有公用电话,于是兴奋地跑过去,拨通电话:“喂,我找老板,找厂长或者是总经理,我是广东迅发皮革厂的推销员。今天特意慕名而来向您推荐我厂的皮革。——嗨,多了,各种颜色、各种花纹、各种厚度、各种不同的手感,应有尽有,任你选择!”
电话里的高经理邀我进办公室谈。我终于进了大门,那保安再也不如狼似虎了,而且朝我像摇头摆尾的狗似地点头哈腰:“对不起!先生。”
在这家鞋厂豪华的总经理办公室,佩戴着金项链、金手链、金戒指的总经理兴趣十足地翻看着我带来的皮革样品,时而还拿放大镜来照一照。我饥渴地喝着茶,充满希望地盯着,脑子里面幻想着:这位鞋厂老板看准了这一种样品或者是那一种样品,然后说:“好了,这种我要一万码,这一种可以多要一点,要两万——不!要10万码吧!”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凯旋而归了,就有脸面昂首阔步地走进迅发厂的大门了!然而,老板把我的皮革样品全部还给了我,说:“我听说过你们厂,过去也联系过。不过,我这里积压了30多万码从香港进口的皮革,花色品种比你这个还多,质量也比你这个强,价格呢,比你厂的要便宜20%!——你能帮我推销出去吗?我可以给你30%的回扣!”
30%?是迅发厂0.5%的60倍!唉……我摇摇头失望地走了。
我两手空空,只带着调转手续垂头丧气地回到顺德迅发厂。在工厂的大门口,我脚底发软,犹豫了好一阵才一咬牙,硬着头皮闯进去了。在写字楼的总经理办公室,见了何总,很觉得过意不去。何总反而安慰我:“别急,哪有一来就拉到业务的!你去先把调转手续办好吧。只要肯努力,相信你在迅发厂会成功的!”
到县人事局报到,人事干部看了我的简历,很惊讶:“才30出头,就走了这么多地方!”
我担心那人事干部反感,急忙说:“以后再不走了,死也不走了,就在顺德安家。”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人事干部却说:“哎,那不要,那不要,你还没到40岁嘛,以后你还应该去香港,去澳门,甚至去美国,去澳大利亚,去你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迅发厂是一家合资企业,员工100人,但年产值达1.6亿。去年、前年由台湾人承包,台湾老板赚了一大笔钱。今年是中方管理的第一年,何总准备以销售取胜,从全国各地引进了18名推销员,这些推销员都有大学文凭,除了我之外全都是二十几岁生龙活虎的小青年。何厂长给我们这些大学生推销员的住宿条件很优越,全都住写字楼的三楼,整个三楼装修豪华,像五星级宾馆的客房。这三楼中间靠南是大厅,可以跳舞,可以聚会,每次推销员们出差归来都在这里席地而坐,喝着茶,彻夜聊天,畅谈发财的美梦。靠北是一间小厅,放着个大彩电,两侧是客房,客房内装有空调,有卫生间,席梦思床,备有蚊帐、被子、毛巾毯,我从家带来的一套行李成了多余之物,我被安置在大厅与小厅之间的客房里,位于三楼的中心,所以我每次出差归来,都会马上引来周围的伙伴。伙伴们一见我风尘仆仆地背着行李走进房间,马上就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而入,试探着问:“哎!——怎么样?”
我明知他们问的是什么,所以我像被人揭短似的挺气愤,便有意装做不知道:“什么怎么样?”
大家异口同声:“拉到业务了吗?”
我有点酸溜溜了:“干吗那么喜欢关心别人的事情?!”
伙伴们还是忍不住要猜,不然他们这一晚会睡不着觉了。“1000?2000?……一万码?两万码?”伙伴们有的表现出自卑,有的表现出明显的嫉妒:“你老邰这次一定拉了大笔订单!”
我又好气又好笑,终于忍俊不禁:“没有,一码也没有,真的没有!”
伙伴们一下子就放松了,那个长得像瘦猴似的广东小青年黄杏良开始吹牛了:“我这次订了3000码!何总跟我谈过了,准备要我当科长,我今年要买一辆‘大白鲨(进口摩托车)’。”实际上那个时候一辆“大白鲨”要3万元,而3000码的皮革,业务费提成还不足100元,相差300倍,但其他的推销员业务成绩都是零,那么黄杏良便是三楼的推销王子了!他正在为他的“大白鲨”洋洋自得,胡老邪从楼下跑上来,大声喊:“爆炸新闻!——尹少军昆明的大客户来了,正在一楼跟何老总要订100万码的皮革合同。”
尹少军“嘭”地推开门:“老邪,你别瞎吹,是真的还是假的?”问话的时候,尹少军激动得直哆嗦,如果这事是真的,他会一下子跳起来;如果这事是假的,那么他就惨了,十有八九会从三楼窗子上跳下去……
老邪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谎了?何老总要你下去呢!”
尹少军马上变得欣喜若狂,连着做了几个欢乐的舞蹈动作,向三楼的伙伴们用手指弹了个响,跳跃着飞下楼去。大家都止住了笑,眼巴巴的,一个个都蔫了,整整一个下午,三楼上都鸦雀无声。那天夜里,尹少军的宿舍,第一次高朋满座。
尹少军神采飞扬、神气活现:“嗨!做生意,不是哪一个人都可以做的!——你们知道吗?坦白地对你们讲吧,大学毕业两年,我在西北的厂里没正经上过一天班,全和我那哥儿们研究推销术了,消费者心理学、市场学、公共关系、厚黑学……你们读过吗?”
胡老邪说:“怪不得,人家尹少军有功底,你们都不行啊,我早就对易红说过了,三楼的推销员,尹少军准得冠军。”
被大家称作卖花姑娘的易红说:“你啥时候对我讲了?我只听你说尹少军不行,不是搞推销的料,像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大家又都笑了,尹少军吹起欢乐的口哨,旋出门,大厅里灯火辉煌,舞曲响了,尹少军挽起易红那纤纤玉手,两个人舞姿优美、潇洒,平时一副黑社会小丑模样的尹少军已经是王子了,那“卖花姑娘”一般可怜兮兮的易红小姐已经是雍容华贵的公主了。欢乐的大厅里,晴天里一声霹雳,李开运手举着一份合同,大声地向大家不合时宜地宣布:“你们看,你们看,尹少军的这份合同,100万码的合同,这是唬人的空合同!”
大厅里一下子静场了,舞停了,音乐停了,尹少军撒开美女爱英雄那般情意缠绵的易红小姐,张大惶恐不安的眼睛。
李开运闪动着精明的圆眼睛,当众朗诵道:“合成革,200万码,单价优惠50%,凭需方电报分期发货至明年年底,首批货1000码试用!——尹少军你上当了,人家半价要了你1000码后,第二批货永远也不给你来电报,或者来电报说你的皮革质量不好,那么你这200万码不就泡汤了吗?”
尹少军呆了那么一会儿,神情沮丧地吹起悲伤的口哨,独自一人走向大厅的落地窗……
我最后一次出征,已经超过两个试用期6个月了,厂里不再借支差旅费,也不再给报销了,我把来迅发皮革厂6个月的底薪1800元全部从存折里取出来,做最后一次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