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婚了。法院判决,小诗诗由吴春芳抚养。小诗诗由妈妈牵着,她知道爸爸妈妈之间出现了无法跨越的鸿沟。她一步一回头哀哀地喊着:“爸爸,再见,爸爸,再见,爸爸,你想我的时候就来外婆家看我!”
我追上去,抱起小诗诗,和小诗诗贴着脸,泪如泉涌:“还是跟爸爸吧!爸爸背着你出差!”
小诗诗眼里闪着泪光:“那我想妈妈了怎么办?在妈妈那里过几年,等我长大了的时候,爸爸你再来接我,好不?”
我怨恨地盯着吴春芳,说:“以后要照顾好小诗诗,别再玩麻将了!”
吴春芳低着头,羞愧地说:“想玩也玩不成了,诗诗她外公办的经销部亏损了50多万,人家厂方不给再办了,麻将牌也给派出所没收了。”
“这好,还有什么要我帮你的吗?”
“……有。”
“什么?”
“要不,算了吧,我找我哥吧。”
“你说吧,我们有共同的女儿诗诗,总避免不了要来往。”
“我想求你,帮我推几周煤,一周三次。”
“推什么煤?”
“厂里承包,搞优化组合了。我和几个富余下来的女工暂时分配到锅炉房推煤,卸炉渣,她们都有丈夫或者男朋友来帮忙,我……”
“你不是在资料室吗?”原来吴春芳倒三班,我在重型机械厂时,刘总工程师考虑我经常出差,特意到吴春芳那间小厂找熟人帮忙,给吴春芳调到厂资料室做长白班,而且干净、清闲,有大量的时间可以用来学习,可惜吴春芳不爱惜,迷恋上了麻将牌,天天迟到,甚至旷工。
吴春芳嗫嚅着:“人家不用我了。”
我帮吴春芳推煤,有时是白班,有时是晚班。晚班要睡一觉之后的下半夜两点。那正是睡意正浓的时候,我自从考上大学后,一直也没有再干这种体力劳动了,乍一干真受不了。推煤那活又脏又累,尤其从锅炉里往外捅炉渣,那炉渣通红,离近了,烤人,火星飞溅到裸露的四肢上,一烫一个泡(如果把全身保护起来,穿上工作衣、工作裤,又闷又热,气都喘不过来);离远了,使多大劲也很难捅下一块。后来,我摸索出了一个办法,这办法真灵,先站在比较远的炉火烤不到的地方,端好钢钎,对准炉底口,憋足了劲,突然一跃而起冲上去拼命一捅,不要看,撒腿就往后撤,效果好的话,等跑远了的时候,就会听到“轰隆”一声,火光一闪,煤渣一泻而出,只那么几次就装满了一车。效果不好的时候,没有捅准,或者是炉渣太坚实,冲上去,像击剑运动员那样拼命一击,撒腿跑回来,却连个火星都没有,就这样惹得吴春芳和锅炉房值班的人“哈哈”大笑。
每次做完晚班,吴春芳都请我到厂里新分配给她的宿舍里去吃夜宵,喝啤酒。每次都可以看到小诗诗在床上熟睡时可爱的模样。有一次小诗诗突然醒了,见了我高兴地跳了起来:“爸爸,你来看我和妈妈了?”我要走了,小诗诗拦住我:“爸爸,你别走了,就在妈妈这里住吧。人家幼儿园的小朋友说我没爸爸,我说有,就是有!”
我每次都是跟诗诗撒个谎,才能离开吴春芳的宿舍。最后那次推煤,吴春芳给我做了几个好吃的菜,糖醋排骨,红烧鸡腿……临别,吴春芳依依不舍:“勇夫,我对不起你,都怪我鬼迷心窍。你能原谅我的话,就别走了。我们还——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想起中秋夜那致命的一击,想起吴春芳撇下翻进排水沟里受了伤的我而不顾,心里就泛起一阵阵怒火。我竭力忍耐着,冷静地说:“我也想过,咱们之间,多少年来,太缺少共同点了。那时候定亲、结婚,都是出于一时冲动。我想咱们都还年轻,就再做一次重新的选择吧!”
吴春芳说:“如果选择好了就好,选择得不好呢?不是后悔一辈子吗?”
我说:“人生要冒险!”
吴春芳说:“我怕小诗诗感情上受伤害。”
我埋怨道:“如果你早想到诗诗,也许就不至于如此了。”
是啊,诗诗怎么办,诗诗怎么办呢?小诗诗在梦里面哭喊着:“我要爸爸,也要妈妈。我要爸爸,也要妈妈……”
人世间,有那么多的灾难,那么多的不幸,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会好些吗?小诗诗将来独立于人生会是怎么样呢?也许很幸福,也许还不如我,甚至不如爸妈,也许像有些人醉眼惺忪地说的那样:明天是什么?是地球爆炸,是世界的末日!那么小诗诗的幸福就在于今天,就在于此时,就在于父母都守在她的身旁,精心呵护着她,给她温暖,给她以父爱、母爱……但我又想:人世间的灾难、不幸是客观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像唐山大地震,使得那么多幸福美满的家庭破碎了,那么多善良的、生龙活虎的人一夜之间死掉了,谁愿意地震呢?谁想到地震呢?旧的灾难和不幸过去了,新的灾难和不幸又会接踵而至。人生的幸福就在于坚持,勇敢地走下去,无论命运怎样捉弄你!事实不也是这样吗?曾经横扫中国的政治风暴,反右、“文化大革命”,有那么多人,专家、学者、明星、高干、平民,受不了灾难和不幸的冲击,结果没有活下来。如果他们能够勇敢地、顽强地像爸妈这样的平凡小人物一样活下来呢?活到改革开放那个灿烂的春天呢?1980年代,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人人扬眉吐气、人人心情欢畅。种种迹象表明,这一页翻过去,苦难的中国老百姓也许又会经历种种阵痛、种种磨难,国营企业倒闭之风正在由北往南渐进,无数的人们在沉湎于麻将,麻将能振奋一个民族的精神吗?更可怕的是,一些知识精英们、一些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们,他们在空前绝后地颠覆,应该颠覆的正在被颠覆着,不该颠覆的也被摧枯拉朽,原来全社会号召学习雷锋、学习焦裕录,现在突然时兴学习狼,把狼做为图腾来让人们顶礼膜拜。中国老百姓世世代代给孩子们讲的凶残、贪婪、自私、嗜血成性、掠夺成性的“大灰狼”现在成了模范,取代了象征人类和平的鸽子。先是台湾学者、大学教授来大陆讲学在台上学狼叫,学狼跑,学狼攻击弱小生命,学狼围剿庞然大物,学狼血腥吞噬异类种群时的无情和贪得无厌,大陆一所所名牌高校的学者们也斯文扫地,凶相毕露地给莘莘学子们传授狼道。狼的阴森恐怖正弥漫着中国企业界、教育界……那么小诗诗在幼小的时候,经受这样一次风浪、经受一次感情的伤害,也许会变得更坚强、更勇敢,将来独立于人生的时候,哪怕狼烟四起豺狼横行,能够承受得住各种各样的屈辱和灾难,度过浩劫,最后会更幸福,那幸福也许比幼年在父母怀抱里的幸福更珍贵,更值得!
我轻轻地吻着熟睡中的小诗诗,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小诗诗,爸爸也许很自私对不起你!”我还是走了,临别我送给吴春芳一个挺贵重的礼物,给吴春芳买了15克重,含金量99.99999的纯金项链。我含着眼泪给吴春芳戴上:“结婚时,我没给你买什么,那时候没钱,这个留做纪念吧!”
我把痛苦强压在心底,我要全力以赴,为内燃机厂干一番事业!我满怀希望又一次找到代理厂长,代理厂长的态度和上次竟然大相径庭。代理厂长说:“关于你的问题……”
“问题?——怎么成了问题呢?”我皱起眉头想。
“关于你的问题,我已经调查过了,问了很多人,你这个人呢,当个开路先锋可以,很有点开拓精神!”
“这还差不多,这是褒义。”我心里热乎乎。
“但是呢,你这个人有点儿个人英雄主义,有点儿与众不同,有点儿爱出风头,有点儿爱夸夸其谈,据说在火车上还给人家女大学生讲爱情故事,据说你和爱人的关系也处不好,离婚了!”我毕竟吃了一连串的苦头,毕竟有了那么一点点忍耐精神了。我心里虽然火辣辣地难受,很想说:这些与工作,与做推销员有什么关系呢?但我仍强作镇定,不声不响地听着。最后厂长说了:“不行,推销员是企业的形象,是否继续用你,我不能不再很好地考虑一下。”
我笑了,但笑得像哭。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你认为你自己行,你说你为内燃机厂奔波了一个夏天,拉下了那么多的合同,人家不承认,不买账,说你不行,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心灰意冷地离开了代理厂长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