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并非山野之人,更非打家劫舍之徒,只是见你家门前榜上写着‘客栈’,慕名寻店投宿的过路客。你家小厮不予礼遇,且粗言相向,故闯将进来,欲与店家理论,给我等一个说法。”
“既是落难之身,为何还强留我这奢华之地,想必尔等身上也没有几两现银吧。我这店休看门庭不扬,要价可贵。”说到这,还把头向上伸了伸,眼睛向外扫了一眼门外等候的众人:“瞧,你们这拖家带口几十号人,真要在这个店住宿,可真是要花上些银两呢。只要你等有银子,我开店的何乐而不为?我家小二请客官另寻去处是关心你等,知你等是逃生之人,怕今夜店是住下了,明日起程岂不是又少了盘缠。”
话一落音,大官人早已气得是牙根咬得咯咯响,双拳紧握,两眼直冒火。张氏和二官人怕大官人受不了这份气,忍不住火,把大官人向后拉了拉。抢在前头,一拱手说道:“店家如此体谅我等逃难之人,美意我等心领了。今夜你这店我等住定了,劳烦大小客房为我等开十二间。只要你店里寻得出、端得上席面的好酒好菜尽管上席,为答谢店家美意,也请老板赏脸上座,共饮一壶。”说完,令老妈子取一锭官银递了过去。“先请店家收了,如还少了,我等再补上。”
店主一见银锭,脸色立马就变,笑道:“客官见外了,店门都冇进,哪有先付伙钱之理。再说,小店再贵,也用不完一锭官银呀。”说完,便招呼小二:“快将东西厢房一并打开,清扫东西,收拾干净。请客官入住,歇息!令厨房弄上好酒菜供客官食用。”
小二应着,离去。店家又点头哈腰,向后退一步,伸出右手喊道:“众客官,请!”见几个持棍棒的护院还立在那里,训斥道:“几个蠢货,还立愣在那里做么子,快去帮客官担东西,真没眼力劲儿。”几个大汉一听,把棍棒往门边一丢,争先恐后地抢着从客人的手里接过东西,往院子里搬。
大官人领着众人呼呼啦啦、熙熙攘攘地进了院子。张氏踮着小脚、跟在店小二后面,看了西厢房看东厢房,楼上楼下踮了几个来回,喊了东家喊西家,最后把老员外与老夫人请入了店家给腾出来的雅间,安顿妥当才喘了一口气。刚想回自己的屋子歇歇脚,环儿又寻上门来,拉着她的手臂,一边摇,一边央求着:“我可不愿意跟那帮‘婆婆妈妈’睡在一处,光是脚臭味还不说,夜里还要打鼾、放屁,让小女子怎能睡得着呀。再说了,光那几双小脚散发出的臭味就够吃一壶的了。”
张氏一听,一把甩开环儿拉着自己的手,没好气地训斥道:“你这不知好歹的妹子,一间大房,你怕还是像在家里作小姐那样独占着吗。今夜,有个地方能挤着睡已是关照了,还嫌吵,逃难在外,众人都得相互容忍些才是。今天要不是为了给你爹争口恶气,避免是非,最多只能是在城隍庙露宿过夜。你再不知艰难辛苦的,在这种情景之下,你也该知个好歹。知道吗,为了一房人能在这里住一夜,几乎用去了一房人半月买粮的银两,你还想着住独院绣楼啦,做梦去吧,这开房是要银子的。别忘了,你爹是带着众人出来逃命的,要懂事些。好了,快去找水洗洗,解解乏,歇息去吧。过会儿,有吃食了,我再差人叫你等。快些去!”
环儿嘟囔着小嘴儿又冒出一句:“让我跟你困一夜,可行?”
“不成!我跟你妈都和下人们挤在一起,更脏。快去吧。”
环儿让张氏啰唆了一通,极不情愿地离去。
哄走了环儿,张氏一屁股坐在屋檐台阶上,两只小脚实在是疼得难以承受。解开束带,掀开裹脚布,一圈一圈地把脚放出来,一股恶臭随之弥漫在空气中。揭去最后一层,裹脚布却牢牢在黏在磨破了的伤疤上,贴在脚面上。稍一用劲,痛得张氏直咧嘴。那滋味有如万针穿心,让人难以忍受。张氏一咬牙、一使劲,猛地掀去了黏在肉上的布,疼得她是哎哟哎哟地直叫。
在东厢房里落座没一会的大官人见街阶上有人大叫,细细辨认,是妻妾张氏在叫,以为出了么子事。起身冲将出来,其他房里的也同时奔了出来,围拢来,方知是张氏的裹脚布黏住了肉。大官人抢过灯笼,一照,见张氏那双脚,血肉模糊。又把灯笼递给身边随后赶来的彭氏,随手把粗大的发辫往脖上一绕,抱起张氏的双脚使劲对着患处用嘴吹起了凉气,心急地说道:
“哎,你这外乡人,你娘为何如此残忍,一双美足为何要裹成这般模样,岂不是自食其果哦。”
张氏听罢,欲言又止。嘴里哼哼着,心想:都怪你们这些臭男人,找个女人非要找么子三寸金莲,实际上,是怕女人红杏出墙,跟别人跑时行得快了,追赶不上。裹了小脚,举步维艰,残害女人的身体、束缚了女人的心灵罢了。男人们都一样,这会假惺惺在发么子假慈悲。可是想归想,大官人抱着自己这一双臭脚伤心的样子,还真是让张氏感动得热泪盈眶。反过来安慰大官人道:“冇么子事,过会弄点茶汤泡泡、洗洗,就会好些,无大碍。都快去歇着吧。”
彭氏见张氏说茶水可以解患,说道:“我去让店家煮些茶水,端来给妹妹泡脚疗伤。”
“那怎么使得,这等小事,妹妹怎敢劳姐姐大驾,这不是折煞妾身了吗。”
“这有何妨,你我同侍一夫,情如姐妹,妹妹染疾,姐姐理应服侍。妹妹不必多言。”说完,吩咐左右:“快把她扶进厢房歇息,我去去就来。”
大官人哪里还用旁人帮忙,一手抱住张氏的腰身,另一手插入脚旁处,一挺身抱起张氏进了东厢房,轻轻地放置在卧榻上,说了句:“你这贱人,只会玩命,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身。脚都磨成这等模样,还有那么多的路要行,看来明日只有让屋里人抬起行啰。”
张氏笑着回道:“那可不成,妾身哪敢拖累众人,只有多空出人手抬老爷和老夫人才是哦。”
“再难,也得坐。”
“不成,没那福气,也坐不惯那东西,怪不方便的。今日要不是我服侍老夫人,那泡尿还不得撒在裤裆里。抬杠的都是汉子,我可不遭那份罪。”
“就你能,脚都走成这等模样,还逞么子能啰。那夜在齐云山我就劝你抬起行,你不听,依了你;现如今,你又伤成这般模样,再逞能,怕是要废了不成。再依你,岂不是害了我等。”
彭氏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茶叶水进来,放到床边,“来,茶汤煮好了,快洗洗。”
张氏连忙道谢:“让姐姐受累了。”
“不用这般客气,应该的。”
正欲提桶倒水,又放下道:“嘿,看我这记性,木盆都没带进来,拿么子装水洗脚啰。”一转身,笑着说了句:“妹妹,稍等片刻,我去取个脚盆来。”
“冇关系,正好这水也烫人。劳您顺便叫下人打些凉水来,好掺凉些。”
“我一块带来就是了。”
彭氏踮着小脚,拿来脚盆。一放下,大官人提起木桶倒了大半盆茶汤。彭氏一旁帮忙掺凉水,张氏用一只手在木盆里试了试道:“谢谢,可以啰。”小心翼翼地把双脚伸了进去。
天气本来就很热,水的温度一下就将张氏的脚烫得更红了。伤疤没见水还好,一遇这热茶汤就更疼了。张氏咧着嘴问:“这水里可还放了别么子吗?”
“是的,放了少许盐。”
“难怪杀得这么疼呢,是放了盐。”
“放盐,一是能驱去毒气,二是能让伤痛好得更快一些。可能洗时会有些疼,早年我也试过。但加了盐比不加盐,效果会好很多。”
“哎,看来姐姐也曾这样用过。”
“可不是吗。刚被我娘绑着裹脚那会儿没少遭罪,脚都不敢沾地。刚想走几步,鞋帮就又把脚后跟磨破了,血是黏着裹脚布。娘就是用这个法子洗好的。”
张氏一边听彭氏的言语,一边叹息,眼泪都流了出来,说道:“看来啊,不论南北,咱女人都遭的是同样的罪。”
洗完脚,接过大官人递过来的擦脚布,正要去擦,彭氏一把从张氏手中把抹布抢了过去。张氏以为彭氏是要给自己擦脚,急忙说道:“姐姐,这可使不得!”
“哎,我不是帮你擦。你有所不知,脱了皮的脚面,用这粗布一擦,那可是钻心地疼,那滋味会使人疼痛难忍。天这么热,晾一会儿,水气自然会干了去,药性也会自然而然地留在患处。”
“呵,姐姐知道的可真多。”
大官人接过话道:“谁像你,凡事不动脑子,白吊了一颗猪头。”说完,吩咐下人将洗脚水端了出去。
彭氏扶着张氏躺在榻上,安慰道:“今晚好好歇一夜,明早起脚就会好很多。”
店小二走了进来,问:“客官,酒菜都已备齐。”
“架桌子,一房一席,摆上,招呼着用膳。雅间老员外和夫人另上一席。”
张氏没等大官人把话说完,开口道:“先弄一份上好酒菜,送入老员外老夫人的雅间,其余东西厢房各开两席,顺便帮我把你家主人请到这来,就讲我家官人要他来喝一杯。”
“不用请了,我来了。”
只见店家领着一护院,怀里抱着一大口酒坛子,笑呵呵地进了屋。大官人起身拱手施礼相迎。张氏一见有客人进来,想起身,被彭氏拦住、按在床上,解释道:“我家妹妹旅途劳累,脚疾在身,不便起身。姐姐我这厢见过店家。”
店家笑着,还礼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大官人把店家让到上座,店家连连拱手:“岂敢,岂敢,客官上坐。今夜本应小老儿我摆酒设宴尽地主之谊,现已本末倒置。承蒙客官不嫌弃,落住小店,已是托了客官的福,我就坐在这里。”说着,落座门边,喊过抱酒的护院,接过酒坛,放到桌上。“这是小店酒窖里收藏有年头的老窖酒,送予客官品尝品尝。”
“店家客气了,无须破费。既然请店家一同饮酒,银两我自然是要付的。”
“这,客官就见外了,你我虽是一面之交,那也是不打不相识。其实小店之所以这么做,一说,客官自然会明白。一向来,也不知何故,只要城门一开,逃难的人流蜂拥而至,有钱的没钱的,一并向小店里挤。照理说,‘生意兴隆’是好事,开店之人也应慈悲为怀,周济落难之人。可是,今夜你也看见了,这几间年久失修的厢房只是一家老小赖以生计的来源。逃难人落脚在此付不起房钱事小,就这一日三餐,小店又能维系几日。”
没等店家把话说完,店小二提着食盒、打着灯笼,吆喝了一声:“借光,酒菜来了——”跟脚就进了屋。从食盒里将一样一样下酒菜麻利地取出,放到桌上。提过酒坛、打开,把桌上的酒碗排到一起,一路倒过去,碗碗斟满,桌上却滴酒不漏。
大官人赞许道:“小二,好手法!”
小二端过一碗,送到大官人面前,谦让地说了一句:“这有么子,熟能生巧罢了。官人,你等慢用,有么子需要就招呼一声。”拿起空食盒,打着灯笼,退了出去。
大官人端起酒碗,喊道:“店家,来,刚到宝地,承蒙关照,今夜一房老少不至于露宿街头。这第一碗酒,我敬你!先干为敬。”说完,用衣袖遮着,一手举碗送到嘴边,喉结上下涌动,实则酒水都倒进了袖筒里藏密的干巾中,且不留痕迹。放碗时,高高翻过来示意,随手轻轻把碗放在桌上。左手一抹嘴,道:“店家,请!”
店家见客官如此豪爽,端起碗、一仰脖,干了。
大官人举着筷子,说道:“请请请,多用些菜,随意些,不必拘礼。”
店家刚想着伸筷夹菜,见两个妇人都不动筷,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便道:“为何不用?”
张氏立马举筷应酬:“好好好,您尽管随意,不必拘礼,我等用得快一些。”
店家吃了几口小菜后,说道:“看这架势,自官人率众人一进院,一眼就看出客官府上一准是大户人家。这会儿,再瞧两位美若天仙的妇人的做派,断定小老儿的眼力一定没错。请问客官,小老儿说得没错吧?”
大官人笑着回道:“哈哈,店家你可看走眼啰,我等十足庄户人家。因这世道不太平,家乡连年旱灾,又遇兵荒马乱,实在无法讨生活,才背井离乡,逃难于此。”
“哎,不易呀,不易。”一仰脖,一碗酒又下了肚,话匣子也打开了,把吊在胸前的大辫子用右手抓起来,往身后一甩:“这世道,也不知怎么了。官府苛捐杂税,一两银子也不减;老天爷不是旱、就是涝。这不,来这住店的,北边涝灾的难民往南奔两广,南边受旱的难民奔两湖下洞庭,逼得有骨气的泥脚子们四处造反,抗捐、抗税,拉杆子、占山为王,穷百姓被闹腾得满世界乱窜。”
端起彭氏刚给他筛满的一碗酒,咕咚咕咚两口下了肚,一抹嘴巴,叹息道:“哎,这世道难活人哪。”一直静听店家言语的大官人有礼地劝道:“多用菜,多用菜,压压酒气。”心想,看来这酒是可以喝的,店家连喝数碗都冇事,自己也许是多心了,便示意彭氏、张氏道:“来,我等一并敬店家一碗。天色不早了,好用些饭食,歇息片刻,明日好早起赶路。”说完,三人端起酒碗一一敬过店家,一同饮下。
店家见客官下了散席令,客套地一拍大腿道:“看老儿我糊涂不糊涂,明知客官一行长途跋涉,一路鞍马劳累,早该歇息,却在这贪杯误事。”一边说,一边起身,“您等用膳,我已酒足菜饱,先行一步。”
大官人道:“不碍事,不碍事,既是请店家饮酒,不喝好,怎可放碗离席。”
“少陪,少陪,小老儿真得走了。”
大官人看了一眼彭氏,道:“快送送。”
“不必客气。客官,你们慢慢用。小老儿是自家院子,熟门熟路。”
“那店家慢些走。”
彭氏将店家送到屋外,正是明月落在屋脊上的时辰。借着月亮,彭氏踮着小脚,走向还点着油灯的西厢房。没等靠近,老远就听到因劳累数日熟睡后发出的震耳欲聋的鼾声。走近,隔着窗格向里一望,只见一屋七八个人,有的趴在桌上,有的倒在地上,有的卧在床沿上,横七竖八呼呼大睡。见此情景,彭氏突然想起了环儿,这会儿她会在哪里。借着油灯的光亮,仔细地辨认寻找着环儿。走过西厢房,寻到了老员外与老夫人住的雅间,灯亮处只见老妈子抱着环儿在自己的腿上,靠着门槛睡着了,老妈子的嘴上还挂着长长的口水。彭氏见自己的亲生骨肉落到如此境地,不觉有几分心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轻拍死叮在老妈子脸上吸血的蚊子。
被惊醒的老妈子一见是大房彭氏,一起身施礼,彭氏按住她的肩头,点着头示意“免礼”,细语问道:“为何在此歇息?何不上床睡?”
老妈子苦笑着,答道:“老员外与老夫人时刻使唤,这雅间又只有一张卧榻,冇有下人落脚的地。加上环儿只缠着老婆子,不肯跟下人们挤在一间屋子里过夜,冇法子,只好抱她坐在门槛上倚门歇息。不成想,这妹子年轻,坐下靠着就睡。怕她着凉,搂在怀里相依。哎,也还好,比那日在雨中过夜舒坦多了。”
这不提倒也罢了,老妈子一提弄得彭氏眼圈一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啦啪啦地掉,伤心至极。联想到亲生骨肉尽管平日里聪慧伶俐、讨一房老少欢心,可是一路逃难途中,都由一个下人老妈子照应。身为亲生母亲,她顾不了自己的骨肉,寻其原因,则多是因自己肚子不争气冇养下男丁所致。不但自己冇地位,连累了环儿也受这般礼遇。她两个姐姐虽早已出嫁他乡,这兵荒马乱,也不知随婆家流落何方。想到痛处,不免更加伤感,哽咽至哭出声来。
老妈子也跟着掉眼泪,轻言细语地安慰道:“逃难之人,别想那么多。咱一房人比起街面上那露宿、乞讨之人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
彭氏不再言语,捂着嘴转头欲向外走,恰在此时,只见店家正和两个护院躲在东厢房屋檐下窃窃私语。窗下还有一个黑影向屋里张望,彭氏一见,警觉地大着胆子闪到屋门后,欲探个究竟。窗前那黑影缩手缩脚顺着墙向大官人住的窗前移步,不小心碰倒了立在墙根处的闩门杠,咣当一声,那人慌忙去扶,抱起闩门杠,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