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源驾车上了沪杭高速后,一路开到嘉兴的服务区时才感觉自己有些饿了。她下车后买了一小瓶矿泉水和一个肉粽,坐在车里一边吃,一边整理下自己的思路。她决定首先得给沈晓光打个电话,向他说明自己的去向:“下午去的那家第三方检验中心对这几块残片的检验结果还有很多疑问,我认为有必要去下杭州丝绸博物馆的中国纺织品鉴定保护中心,这几块绸布残片就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她在电话里对沈晓光说。
“是的,看来我们也只能从这里入手了。我今天白天在小区保卫处也没有打探到其他的有用的信息,既然你去杭州,恐怕至少要呆两天才会有鉴定结果,那我明天就去浦东您父亲的公寓,检查下有没有其他的线索。”沈晓光跟梦源商量好了这几天的安排,然后一再要梦源小心。“一是要注意驾车安全,二是不要随意跟任何人讲话,不要主动暴露行踪。行车时要注意观察后视镜,留意下是否有人跟踪自己。如果有异常情况,要随时告诉我!”他对梦源叮嘱说。
钱春花在一旁听见王梦源这么晚独自开车去了杭州,心里着实有些不放心,虽然她比自己家的孩子沈丹枫大四岁,“这个一个小丫头,自己开车去杭州,你能放心吗?我们在杭州一个可靠的朋友也没有?”她对沈晓光抱怨道。沈晓光知道虽然梦源才刚满20岁,但她这么多年都在外地留学,平时也常常利用假期参加各类NGO组织,或者到全球各个地方打零工兼旅游,因此也并不担心她如何应付独自在外的生活问题。“不论再娇气,她都有他父亲这辈子的血统,我们那个年代,谁不是17、8岁就出来上山下乡,四处闯荡了啊?这些90后如今见过的世面比我们那一辈人多了去,你把心就揣好吧!”他宽慰着春花说。
晚上8点过,梦源终于开进了HZ市区。中秋节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笼罩在这座城市上方的天空星月无踪、一片漆黑,但接近地面的灯火却将四周接近地平线的天空映衬成深红色,一层肉眼可见的雾霾像口锅盖一样笼罩着这里,从高架桥上看着那一群群的楼,像是矗立在地下埋藏着一口烧红的铁锅里。
下了高架桥后,梦源的车在地面车流中缓慢地穿梭,HZ市区的红绿灯似乎特别多,等待时间也比SH更加长,这让她有机会看看这座久未光顾的城市。她一直认为,虽然距离SH很近,杭州一直保留着自己清秀而独立的特色,这种印象来自于儿时。记得她在苏州上小学期间老师们组织的第一次远游,就是乘坐火车杭州。那个时候她才8岁,动车、高铁都还没有开通,她们一个班的小朋友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才到达这座城市。所以她一直以来对这座城市的印象是:一座遥远、古老而秀丽的城市。
但这次来杭州,她完全依靠导航才能找到方向。这里已经俨然变成一座钢筋水泥加上霓虹灯构成的庞然大物,再也看不见LC区老街道、老梧桐树那些原来的样子了。除了沿运河和西湖一带的自然风景,还有车窗外不时传来浓烈的桂花香。梦源看惯了巴黎那些老街道、老建筑、老桥梁、老咖啡馆,对这样一派簇新却缺乏传统和个性的新建筑扎堆的内地城市,不免有些陌生,甚至觉得有些畏惧。在等待红绿灯时,她甚至想到,如果依旧以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这些城市是否会给未来留下一个巨大的、水泥钢筋构成的、呆板缺乏创新的城市模型,它们巨大的身躯匍匐在原来充满生机的土地上,如同一个个坚硬而丑陋的躯壳,而这层躯壳似乎正极力想要将那些自然的元素给吞进肚里。
随着车辆穿行在杭州城市丛林之中,她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麻木所带来压力与落寞。她强迫自己把思路拉回来,她得独自应对这样的环境了。地图上显示中国丝绸博物馆位于杭州玉皇山路,在西湖的正南方。在快到博物馆时,她留意到附近有几处临街的酒店还都亮着灯,几乎每一家门口都矗立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今晚有房”或者是“住宿免费停车”等等。出于谨慎起见,王梦源先找了一个收费公共停车场将车停下,自己走路过去询问了一家廉价的连锁酒店。在杭州这类旅游城市中,几乎每一条街都有这样的几家酒店。酒店的周边也有各类小买部和夜宵店。因为中秋和国庆长假已经过去了,所以梦源并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找好一家距离路边较远、看着清静的旅馆。进屋后她仔细地检查了窗户,将门锁反扣后,才洗澡睡觉。
第二天早上9点,梦源带着在SH那家第三方检测中心的结果和一小块残片来到了丝绸博物馆,她很快找到了位于其中的中国丝绸鉴定保护中心。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他似乎大学还没有毕业,正在这里实习。估计他的平时要做的工作很少,因此对梦源也非常热情。他极力将自己这些天学到的工作流程介绍给梦源,好像如果哪里除了点差错,他将会失去这份工作一样。他介绍说,对于民间送检的织品,先由他在这个柜台上这里收审,然后请中心有关专家首先对其纤维种类、织物结构、刺绣针法、颜料和染料种类、服装款式及其图案风格进行鉴定,确定其年代和文物价值。此后,对于有保存价值的文物珍品,专家们将根据需要对织物和服饰进行处理、清洗和修复。
“但我带来的恐怕不是一件完整的文物,我只有一小片这样的残片,”梦源拿出一片丝绸片给这个小伙子看了下。小伙子说没有关系,我先请专家给看一下。他的工作态度也一丝不苟,他先带上白色的手套,然后将这件残片装进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并且给梦源开了一张详细的收据,还加盖了一个红色的公章。“我们这里一共有鉴定、清洗消毒、修复和染织4个工作室,我先帮你送给鉴定室,如果他们不忙的话,应该一、两天内就有鉴定结果的,”他对梦源交代后,就离开了接待台。
不到十分钟,这个小伙子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人,这个人鹤发童颜,几乎雪白的一头头发扎成马尾辫系在脑后,他的眼睛也炯炯有神,不用那个带领他的小伙子介绍,他就向梦源伸出手来,自我介绍说:“易连云、易连云,,,你是小王?”这个人看起来60岁左右,他说话的时候,围绕嘴边的白色胡须也跟着自豪地上下翻飞,那神情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认识自己并且应当尊重自己似的。
梦源也不例外。她被易连云这种极端自信的神情瞬间征服了,似乎他下面出口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应该相信。
但未等梦源答应。他竟然径直咏颂了一首诗:
“松溪黑水新龙卵,
桂洞生硝旧马牙。
谁遣虞卿裁道帔,
轻绡一匹染朝霞。”
王梦源正待问他这几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料易连云却被大厅里正在参观的几名游客认了出来。“易老师!易老师!易老师!你也在这里啊?真的是易老师啊!”
四五位游客和他们带着两三个小孩便上来围住了他,几个距离稍远的家长也发现了他,他们们一边把四处奔跑的娃们抱回来,一边赶紧掏出手机聚过来挤进人群中,纷纷要求跟他拍照,易连云显然对这样的场面很有经验,并且对自己的粉丝也相当耐心和配合。好在这一天正是上班时间,参观的人并不多,在一通忙碌完后,他并未乱了分寸,很有风度地与拍照的大大小小的粉丝们握手再见,然后又马上续接上和王梦源的交流。
依然还是未等梦源提问,他便直接回答她:“这首诗是李贺的《南园》十三首中的第十二首。诗最后两句讲的是:虞卿裁道袍所用的料子是一匹轻绡,也就是生丝织成的透明而有花纹的丝织品。另一层含义是,朝霞在古时也用作指代,唐朝从朝鲜输入的淡红色柞绸的意思。”
“可是,这块绸片可能是男士穿的,它的颜色是黑褐色的啊?”
“我目前尚无法断定它真实的生产年代,也许通过任何技术手段也无法断定。它最初始的颜色和用途我也无法断定。但我刚才看了一眼,就有这样一种直观的联想,很多时候,在我们做学术研究是也需要大胆的假设,然后小心去求证?”
易连天一边说,一边直视着王梦源。这让王梦源无可反驳。他接着问她:“能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什么场景下发现这片碎片的?目前一共有多少片?”
梦源动了下心思,没有全部直说:“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在SH的书房里偶然发现的,目前只有这么一片。”
易连天“喔”了一下,然后点头与她告别,就离开了。
梦源留在接待处的展示大厅里。显得一头雾水。
“易老师,你不认识?”那位大学实习生这时才走过来问她。
见梦源一脸茫然,便提醒她:“半年前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上,讲《唐风唐韵自多情》的?”
梦源还是不太明白。她很少看国内的电视节目。于是对那位实习生说:“我刚从国外回来,不知道啊,”语气中充满了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