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扎在脑后的马尾辫、黑框眼镜、黑色背包、军绿色户外抓绒上装、肥大的卡其布户外裤和沙滩鞋,是李莎莎一直以来的标准装备。她有一种习惯,只要第一次觉得穿着舒服的衣服,就一定要多买几套,这因此确立了她这十多年来的主要社会形象。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换套新款裙子或者改变下发型,报社里的同事估计都不会认出她来。
李莎莎认为,美丽来自于自身心灵的修养、健康的身体和自信乐观的态度。她不愿意跟随每年的流行款,那种被别人(或许是很多团队,而自己也不认识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设计出来的服饰、发型兴许不那么适合自己,她不认为模仿别人会让自己变得更美丽、更与众不同或者更加自信。她一直很满意自己的形象,她认为这样很舒适、整洁也很精神,就像一位随时准备上战场的士兵。
但在国庆节前这段时间,她发现自己突然有了从未有过的职业倦怠感。仿佛是一种失恋的感觉。那种一切都不再精彩、无所谓的状态常常在她一次次的采访过程中袭来,她往往开着录音笔,但吃惊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关注采访对象口中正在讲述的内容。
李莎莎是那种被外界标识为“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直到参加工作后,依然还住在西鼓楼外大街的父母家。她不愿意被人划分进“高干子弟”那一类,无论是在读书时期,还是在工作单位,对于自己父母和爷爷的情况,她都很低调。她认为,如果非要有一个先天的身份,才会被别人承认或者获得社会的尊重,那是自身很没有本事的表现。
在她刚考上新闻学院本科时,非典刚刚过去不久,“911”就来了。整个新闻专业师哥、师姐们都在探讨如何做一位战地记者。而事实上,那时正在开展的第二次伊拉克战争期间,确实涌现出了很多位战地玫瑰——她们在那时成为所有青年才俊们竞相模仿崇拜的偶像。那是一个理想主义盛行的时代,李莎莎的职业理想就被这样的氛围固化成要做一名“无冕之王”的风云记者。本科毕业后,她没有听从专业老师吕志国的建议,如果按照吕志国为她所设计的人生道路,她就会被保送为吕志国的新闻专业研究生,然后留校任教。她加入了刚刚成立、正在四处招兵买马的《京城都市报》。除了中间到美国参加过一次为期一年的新闻业务进修外,她在这家报社干了十年,从实习生到正式记者,从普通记者到资深记者,逐渐成为了报社采编团队的主力干将。
在工作了十年后,她突然发现自己正不知不觉地沦为了一名“新闻民工”。相比其他早已转行去了企业的原同事,她的职业并不风光。尤其在现在网络媒体、自媒体对这个传统行业的猛烈冲击下,记者那种神圣的职业尊严感渐渐地失去了光泽。她对自己所从事的经济报道也常常感觉迷惑甚至乏味。
9月末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因为限号,她没有开自己那辆牌照尾号为双数的越野车,而是乘地铁去位于陶然亭公园附近的《京城都市报》,她要给编辑交这个月最后一篇报道,并参加国庆长假前最有一次全体编前会。在编前会上,她报的几个选题都被编辑否定掉了。离开报社后,她怀着郁闷的心情,在摇晃地铁中的人缝儿里,瞅见了一段广告,画面没有留意,但那句缺少主语、对仗工整的广告词被她记着了: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
如果加上主语,那是不是该两个人干的事情?李莎莎动用她20%的脑筋在地铁的人缝中一直想这个问题。直到吃晚饭时,她还在琢磨,因为如果是“莎莎拜水都江堰、莎莎问道青城山”——那就太失精彩了,但是设想这段路是一个人走的,在逻辑上也说得通啊,比如:“茶后拜水都江堰、酒醒问道青城山”,这算工整了吧?但还是没有主语,所以如果要加主语的话,一定得是两个人去干的事情。她边吃饭边思考着。
“你姨妈来电话,问我们国庆节去她家打牌吧?就是她刚在长城脚下买的那个院子,你去不去啊?”妈妈在厨房问李莎莎。因为有20%的脑袋在想另外的事情,所以李莎莎就随口说:“不去啦,我去都江堰。”
“你们在都江堰有报道,不放假啊?”
“是啊,地震7年后的特别报道,事儿多着呢。”李莎莎回答妈妈。
她已经猜到,妈妈安排的打牌其实是借口,目的是为她相亲。从几年前,妈妈就开始为她的婚事张罗,按照自己的想法为她物色各色对象,但都被她否定了,后来干脆连相亲都不去了。“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呢?再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呀,”妈妈常这么催促她。而她的回答是:“我还没有遇到那个人,也许我要找的对象,根本不再这个世界上。”
李莎莎的飞机在中秋节前一天晚上6点10分降落在CD双流机场。
由于不用取行李,她背着自己的小包第一个走出来。马上是国庆长假了,机场出口接人的人排成了一溜儿。一些人热情洋溢地对着已经发现的目标挥着手,也有一些人对着从未见过的目标举着牌子。她对有目标的人不理睬,对那些牌子上的字也不去看。因为她知道,对于她来说这是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人关注她的到来。她问着几个人,终于搞清楚了出租车在什么地方乘,便跟着那些拎着月饼盒、拉着皮箱的人后边,一步步挪动。一边想,接下来自己该去哪里?
但这是个让她陌生,而且可能不会感兴趣的城市,那些被人描绘很廉价、很辣的小吃,现在也难以提起她的胃口。因为她刚在飞机上认真地吃完了一包花生米、一盒有点生的米饭、一块面包、一小袋榨菜,还喝了两纸杯果汁。座位旁说着SC话同行的旅客,极力用他们的语言鄙视这顿飞机餐,说没有上次乘飞机的时候好吃云云。“可能是因为他们马上要到家了,家里都准备了可口饭菜的缘故吧,”李莎莎想。
但对于她来说,必须要强迫自己认真地吃完,因为今晚她回不了家了。想到这点,李莎莎有点莫名地伤感起来,这个时候大概是下午5点50,这边的天比BJ黑的晚很多。飞机在双流上空盘旋着,看见那些田野和下边的道路,她觉得这也应该是个熟悉的世界:和BJ机场的情景并无两样。那些所谓的差异,不过是人为地想象。就如她第一次去ZQ出差时一样,和一群同事坐在街边,吃着传说中的夜食,仅仅是舌头被辛辣所刺激,并未觉得美妙。食物都是这样的,有了基本的卫生、煮熟的、加了调料的,都有自己的芬芳,其次就是看用餐的环境了,价钱的差异可能就体现在这些地方,李莎莎想。
出租车司机放慢语速,尽量用她能听得懂的SC话问去哪儿时,她还没有确定好目标呢,但她听见自己正告诉司机“去香格里拉酒店吧,”她不想多说话,因为怕一说话,师傅又要问她是从哪里来的?来出差?每个月挣多少钱?或者表扬下她年轻有为等等话题,她可不想这么重复着无意义搭讪的话。其实当时她只在后座上,说了“香格里拉”,连“去”和“吧”两个音节都省略了。
师傅把烟头撂出车窗,开车上了高速,夜色已经暗了下来,橙红的路灯延伸成一线,开始照耀繁忙往来的车辆。20分钟后,快到人南立交桥的时候,(那个时候李莎莎还不知道那立交桥叫人南立交呢,是事后她在网络上才查到的。)她在高速路上发现了他。
那时并无太阳,月亮也未升起。但那人高高站在高速路中的隔离带上,交叉着双脚,一手搭在额前,仰望天空,似乎在遮挡着猛烈的阳光一样。周围车辆穿梭而过,他并不留意。从李莎莎发现他,直到她的车驶过,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挺拔着。
“瓜娃子!神经病!!”,李莎莎的司机摇下车窗,对着窗外叫着,那两个词汇分别各三个音节如此地充满了力量,以至于李莎莎担心他把自己的舌头也吐出了窗外。车呼啸开过那刻,李莎莎看见他的脸,显得有些肃穆,虽然没有机会看清他的眼神,但从他身体的形态看,似乎在执着地望着一个方向,再加上夜风将他的长发和褴褛的衣衫吹向了脑袋后边。
“好奇特”,李莎莎想。也许CD这边有些人都这样吧,就像BJ胡同里偶尔看见的那些傻子,这些司机和交警也许就像在青藏路上看见很多牦牛横过路上一样,见见惯不惊了。
但她没有问司机。到了市区后,李莎莎突然不想继续去酒店了,“青城山在什么方向?”李莎莎问。她没有像平常那样每到一个地方总要搞明白“哪里是北?”,然后才有方向感。而师傅指的方向,与那人所眺望的方向一样。
李莎莎说,“那,去青城山吧。”
司机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李莎莎的眼神很坚定。便将车开上了三环,然后向西北的都江堰驶去。都江堰给李莎莎的印象是一片漆黑。其实出租车仅仅在都江堰的市区外绕了一圈。但她仿佛也听到了水流的咆哮,也许只是汽车轮胎压着碎石的声音,在湿润的空气里行进着,她宁愿相信其中夹杂着水流声,那水一定是清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