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梁山下有个小村,叫梁庄。从梁庄到县城仅有十里山路,可路窄弯多,稍不留神就会滚落山谷,摔个鼻青脸肿。这年夏末,赶上天下大雨,梁木父子俩就遭了灾厄。
出事那晚,梁木的媳妇刘翠芬正在灶间忙活,忽听“咚咚”的砸门声急促响起。
乡下的这个光景,四邻八舍都在忙着做饭,没工夫串门,一定是男人和儿子。男人梁木在县城的饭店做大厨,儿子梁新在城里的中学读书,爷俩说好今儿个一起回家,还要送她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礼物。会是啥礼物?新衣裳还是项链?刘翠芬猜不出,撂下锅铲跑去开门,娇嗔地喊:“来了来了。你死人啊,不会自己开门啊?”
院门一开,刘翠芬登时傻了,呆了。只见男人梁木直挺挺地躺在一张门板上,额头处磕出了个吓人的血洞。
“你爹他怎么了?你说啊。”呆立了好半天,刘翠芬才缓过神,看向梁新。梁新满身泥水,满脸是血,一个劲地“呜呜”哭。抬爷俩回来的乡亲们叹口气,道出了原委:十里羊肠,爷俩刚走到一半,大雨便兜头浇下。山路湿滑,梁新崴了脚,骨碌碌地滚向谷底。梁木赶忙去救,却被儿子硬生生地拽了下去……住在附近的乡亲们听到呼救声赶到时,紧搂着儿子扎进灌木丛的梁木不幸撞上利石,早没了气息。
没了,怎么说没就没了?刘翠芬没掉一颗泪珠儿,将男人拖进屋后打来一盆清水,一下一下地擦洗。擦着擦着,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梁新一头磕上了门框:“姨,我,我看不见了——”
刘翠芬忙扶起梁新,擦净他脸上的血。血是从两眼眼角流出的。刘翠芬禁不住心尖一哆嗦,背起梁新就往村卫生所跑。跌跌撞撞地奔进卫生所,大夫翻了翻梁新的眼皮,无奈地摇摇头……
短短一天,男人殁了,儿子成了瞎子,刘翠芬还会不会守着这个家?左邻右舍嘀嘀咕咕地咬耳朵。也难怪街坊们私下乱猜,刘翠芬和梁木是半路夫妻,四年前才走到一块儿。梁新是梁木和前妻生的,一直管刘翠芬叫“姨”。想想也是,刘翠芬今年才32岁,15岁的梁新哪好意思张得开口叫“妈”?
转眼烧过七七,梁新也吞吞吐吐地问:“姨,你……会走吗?”
刘翠芬在“哗哗”地浆洗衣裳,好像没听见。梁新摸索着坐到跟前,又问:“姨,你还让我上学吗?”
刘翠芬停下了,抬起湿漉漉的手指在梁新的眼前晃了晃,一丝反应都没有。
“我知道咱家条件不好,我不上了。”梁新说。刘翠芬拎起衣裳抖了抖,总算开了口:“不上就不上吧。”
看得出,这并不是梁新想要的答案。沉默半晌,梁新摸摸索索地站起,想回屋,一不小心踢到了木凳,侧侧歪歪地摔了个前趴。刘翠芬瞄见了,却没去扶。梁新吃力地爬起,刚走两步又绊上门槛,“啪叽”摔进了屋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梁新还没起床,刘翠芬就站在院子里喊:“梁新,快起来。我趁着凉快去掰苞米,你把早饭做了。”
听到招呼,梁新钻出了被窝。刘翠芬领他走进灶间,摸了一遍米面粮油、菜刀案板所放的位置后出了门。等到日上三竿从地里一回到家,刘翠芬便愣住了:灶房里被搞得乱七八糟,白面撒了一地,锅铲塞进了炉灶,油瓶也摔碎了……
“咱梁庄有七八个瞎子,谁都没人照顾,可哪个也没饿死。”刘翠芬边收拾边埋怨:“你爹走了,家里家外不能总指望我吧?这顿饭,我看着你做。”
做就做。梁新满肚子委屈,赌气去抓面盆。面盆没摸到,却碰到了菜刀,指肚血流不止。刘翠芬慌了神,忙不迭地抓过梁新的手用嘴吸。谁知,梁新却使劲一挣,硬邦邦地说:“我不用你管!你想跟梁瘸子走就走,我饿不死!”
梁新所说的梁瘸子住在梁庄村东,前年上青梁山采药,不慎摔伤左腿落下了残疾,至今还没成家。梁新怎么提起他来了?刘翠芬不由一怔。很快,她便琢磨出了名堂:一准儿是隔壁三婶跟梁新说的。男人死后,地里活忙,她几次找梁瘸子帮工都被三婶瞧在了眼里。三婶爱说东道西扯闲篇儿,一根牛蹄筋进了她的嘴巴都能嚼出满汉全席的味道来,更别说男女之间的事了。
见梁新犯拧,刘翠芬也来了气:“你愿咋想就咋想。在我没走道前,我养你,你就得给我做饭!”
在农村,走道,即寡妇改嫁。自打吵完架,刘翠芬和梁新的话越来越少。一早起来,刘翠芬带上锄镰下地,梁新则摸进灶房,生火做饭。半月后的一天,梁新终于蒸出了一锅暄腾腾、软乎乎的馒头。
“姨,你尝尝,好不好吃?”梁新毕竟还是个孩子,高兴地嚷。不料,刘翠芬并不买账,没好气地说:“天天吃馒头,腻歪不腻歪?从明儿个起,做手擀面。”
无端端地碰了个软钉子,梁新臊得满脸通红,扎撒着双手没了声。
让瞎子做手擀面,也忒过分了!这天晌午,听到梁新的“啊啊”痛叫声,隔壁三婶大步噔噔地闯进了院。紧接着,她的大嗓门便如高音喇叭般响个不停:“他二姑,大孬媳妇,孙家婆婆,你们都来瞧瞧!啧啧,瞧瞧这孩子的手,又被菜刀割破了!后娘心,黄蜂针,真毒,顿顿逼着孩子做手擀面——”
“咋呼啥?我家的事,你操的哪门子心?走!”恰恰这时,刘翠芬扛着锄头走进院,没鼻子没脸地轰走三婶后掀开锅盖,又气咻咻地训上了:“梁新,你长没长记性?你这手擀面擀得比鞋底都厚,切得比你三婶的脸都宽,咋吃?重做!”
三年来,在刘翠芬天天不绝于耳的训斥声中,梁新练得了一手好厨艺,照顾自己是绰绰有余。这天早晨,刘翠芬破天荒地没让梁新做饭,而是亲自下厨。听着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梁新暗暗寻思:我已经满18岁了,这顿饭该不是告别餐吧?纳闷中,刘翠芬已将饭菜摆上桌,好像还打开了一瓶酒:“梁新,快点吃,您梁叔在村东等着呢,吃完我们带你去个地方。”
梁叔?梁瘸子!看来,三婶没胡扯,她和梁瘸子已有了成家的意思。可是,他们会带我去哪儿?去哪儿都成,老天饿不死瞎家雀!梁新心头犯酸,接着想:我和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爹死后她能照顾我这么多年,也算够意思了。想到这儿,梁新接过话茬,说:“姨,谢谢你,我敬你一杯。”
在举杯凑到嘴边的时候,梁新听见了“啪”的一声轻响。他知道,那是他的眼泪滴进了酒杯……
匆匆扒拉了几口饭,梁新起身就走。出了门,拐上山道,梁新越走越觉得惊讶——记忆中,十里羊肠坑洼不平,到处是绊脚的石头。今儿个走了这么远,怎么一块都没踢到?无意中一探手,竟然摸到靠近山谷的一侧还打上了木桩,密密麻麻地缠满了紫藤!
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走过十里羊肠,在县城边上的一座不大的平房里,梁新摸到了摆放整齐的锅碗瓢盆和崭新的炉具!
“姨,这是哪儿?”梁新犹犹豫豫地问。
刘翠芬笑了,说:“这是我给你盘下的小店。店名就叫‘梁新手擀面’。”
梁新手擀面?接连念叨了几遍,梁新顿时恍然:我爹是大厨,我也想过毕业后就开家饭店。她逼着我做饭,做手擀面,原来都是为了让我这个瞎子能当老板!可那十里羊肠又是怎么回事?再三追问,倒是梁瘸子“呵呵”憨笑着回道:“我见你姨一个人过的难,就想,想……可你姨说:你要给我儿子修好出山的路,我就应你。呵呵,我和你姨修了整整三年。你摸摸你姨的手,都磨破不知多少回了……”
听着听着,梁新感觉到腮上一热,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梁新,梁新,别这样。你失明那天姨就想,姨不能陪你一辈子,你得自己养活自己,姨才会那么狠心对你,你别怪姨——”
“姨,我不怪,不怪。”梁新张开胳膊抱住了刘翠芬,哽咽着说:“还记得出事那天,我和爹说要送你件礼物吗?那件礼物就是当面喊你一声‘娘’。娘,你能收下吗?”
刘翠芬泪眼婆娑,欣喜地应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