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翠兰第一次进我家的时候,浑身上下收拾得还算利索。四十多岁的她,虽一身乡下农妇的穿戴,却朴素而干净;只是圆盘大脸上有着那种饱经霜色的红,一张口满嘴乡音俚腔。从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别扭,我疑惑的眼睛瞟向父亲,纳闷: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出土文物”?父亲开玩笑似的介绍说:“这是你高阿姨,往后咱父子俩的饮食起居都归她管了。”听了这话,高翠兰“呵呵”地笑了两声。笑得我失望的心情烦乱异常。
自从疼爱我的母亲在两年前因病去世后,这个家就不像个家了。那年我十四岁,刚上初二,正是懵懂初开的年纪。得不到母爱滋润的我,脾气变得暴戾乖张起来,常常无缘无故地顶撞父亲,故意找他的茬。被我缠磨够了的父亲早就说要给家里找个保姆,没想到就是她?还好只是保姆,要是找个这样的继母,可就有我受的了。我暗暗抱怨父亲,你就算找不到漂亮有气质的,起码不该找这么个令人一见就生厌的乡下妇女呀?
可是,她的勤快与热情很快就“俘虏”了父亲的心。在我面前,父亲竟然张口闭口称你高阿姨怎么怎么样,丝毫不顾忌我的反感情绪。我暗恨父亲的浅薄无知,竟让她——一个乡下婆子给管制得服服帖帖的。我暗地里骂她“乡下婆子”,最讨厌听见她肆无忌惮的大笑,俨然一副家庭女主人的作派!哼,一个陌生的乡下婆子,你也太嚣张点了吧?我才不会乖乖地束手就范呢!等着瞧吧,用不了几天就叫你乖乖走人!
这天,高翠兰特意为我买了身新衣服。大概想拿小恩小惠拉拢我吧?我看也不看,嫌她买的衣服老土,把衣服扔在地上又揣了两脚,再吐上几口唾沫。嘿,一个乡下婆子进城来当保姆,她还想管我穿什么样的衣服?呸!你算老几,也配管我的事?我看见父亲在一旁气得伸开巴掌要打我,却被高翠兰拦住了。哼,你拦我也不会买你的账!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到同学家串门,回家时却发现大门从里面插上了。我刚喊了两声“开门!”见没人理会,就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又是撞门又是踹门,我疑心是高翠兰在使坏。当她急慌慌地赶来开了门,我不顾父亲的斥骂,狠狠地瞪了她两眼,径自进了屋。
转身的霎那,瞥见她呆呆地愣怔在那里,大概从头皮一直凉到了脚后跟吧?想故意刁难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呢!我心底涌上来一股发泄后的轻松。后来才知道,那回是父亲故意插上的门闩,我不喊她阿姨连父亲也看不下去了,他说等这浑小子回来若不喊声姨就甭给他开门。我明白父亲已经彻底被高翠兰迷惑了,瞧父亲在她面前那个殷勤劲儿。我感觉全身冰凉,然后告诫自己要坚强,因为此后我要对付的是两个敌人。
其实高翠兰是听见了我喊门的,只不过略一迟疑,竟惹得我如此狂怒。她吃惊得连声跟父亲说,没想到看着挺文静的我发起脾气来这么厉害。
两年后我顺利地考进了市重点高中。这天,被几个关系很铁的哥们儿拉去一家酒店庆祝,一次就欠下八百多元。酒店老板找到家里来要钱,恰好父亲不在家,是高翠兰好说歹说,说尽好话并保证很快就会还上,才哄了人家走的。我想坏了!家里刚为我交了一大笔学费,手头正紧。若被父亲知道,挨顿饱揍是免不了的。说实话,我不怕父亲打我,就怕看他那恨铁不成钢的伤痛眼神,这也是我发奋图强考上了重点高中的原因。父亲回家后,我不安地躲进了屋里不敢出来。吃饭的时候我没看到高翠兰,父亲告诉我她有事回乡下了。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今天算是侥幸躲过了这一关!到了第二天,当高翠兰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明白,她也怕父亲打我,偷偷回乡下老家想办法,找了好几家亲戚凑了钱只为替我还债。当她把带着温热的八百元钱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感动。可是我立刻警觉了,因为我看见她眼里分明闪着一丝渴望。难道她在“耍手腕”?一个乡下来的保姆,本是出来挣钱的,却为什么要为我去借钱?她有必要对我这么好吗?联想到父亲跟她一天天亲近的样子,莫非她想登堂入室当我的后娘?她这样拉拢我,目的还不是想让我承认她在这个家的地位?我把本已涌上来的感激压了下去,紧绷着一张脸心安理得地把钱接了过来。“我以后会还你的!”我说。看着她眼里的火花一瞬间熄灭,我打心眼里暗自得意。
几天后,这件事还是被父亲知道了。他恨铁不成钢地骂我说:“你个混账小子,你这是让她家里雪上加霜啊!”我这才从父亲嘴里得知高翠兰的情况。原来,她男人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两个闺女也相继出了嫁。本来好好的,可是大闺女女婿却出车祸需赔人家一万多块钱。她为了帮闺女,只好来城里做保姆打工挣钱。我不禁暗自恼怒起高翠兰的两面三刀,呸,真会表演!这个女人简直可以上春节晚会去给赵本山配戏了啊!哪知父亲连一句责骂也没有,他忽然抓着我的手哽咽道:“孩子,你长大了也该懂事了!有一件事,爹不能再瞒你了。其实你高姨不是咱家的保姆,她是你的继母呀!当初她知道你接受不了,就让我谎称是保姆,其实她是怕你拒绝她呀!好几次我都想跟你挑明了,她高低不让,说只要全家人能乐乐呵呵的,比啥都强。你阿姨处处在为你着想啊!”我扭头看高翠兰,见她正用一种亮亮的目光望着我。好啊,原来你们俩合伙儿在欺骗我!我终于看清了她的真实面目了,她接二连三地拉拢腐蚀我,是想取代我母亲的位置啊!年少丧母的痛苦记忆刹那间又像火山般爆发,委屈的泪水如决堤洪水般倾淌下来,我先是愣在那里,接着发狂般地夺门而出。身后传来高翠兰急切地唤我名字的喊声,我恼恨得连头也没回:以后我宁愿在校留宿,也再不进这个家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我离参加高考仅剩下三个月时间的紧要关头,父亲突然得了偏瘫,大小便失禁,每天需要人轮流端水喂饭、擦屎刮尿地伺候。得知消息后,我立刻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是高翠兰在尽心地服侍父亲,当时她正从父亲身下抽出粘上粪便的褥子,换上新褥子。见我回来,父亲忽然泣不成声:“你高姨虽不是生你养你的亲娘,没有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你,却尽到了做娘的责任。这么多年来,她在这个家吃的苦忍的委屈你应该心中有数。”听得我的眼圈也红了,含泪点了点头。高翠兰却平静地说:“没啥,没啥,谁叫咱是一家人哩。孩子你以后就只管安心读书,你爹的病有俺哩!”看着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瘫卧床头的父亲,竟丝毫也不嫌脏说累,我强硬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柔软起来。我动情地说:“爹,你一定要坚强撑下去,等我上完大学能挣钱了,我还要好好孝顺你哩。”父亲听了,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艰涩的微笑。
从那以后,我总是抽空回来帮着她照料我的父亲。但为了学业,还是大部分时间把父亲撂给高翠兰一个人伺候。就在高考的最后一天,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考场里的我当然一无所知,是高翠兰在医院里千叮万嘱亲戚们暂时对我封锁消息,唯恐影响到我的成绩。当我得知消息急匆匆地赶往医院的时候,父亲仅剩下最后一口气,他的手,无力地指着高翠兰。我明白,那是要我以后照顾她的意思。说实话,我是不太愿意让她留在我家的,既然父亲临终嘱托,又见她用那样的乞求眼神望着我,我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这些年来,我亲眼看着她对父亲、对这个家是付出了很多感情的。这时的她因常年劳累,腰腿疼的病根犯了,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走动。她这是图个啥呢?
分数下来,成绩不太理想。我的心木木的,父亲走了,这世上最后的一个亲人也没了,赶紧找个工作挣钱养活自己是正经。但高翠兰却撵在我身后一个劲地絮叨:“孩子,你的分数也不算太差,咱咬咬牙再复读一年吧?”我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没言语。伤心欲绝的我,根本没心思再读下去了。我开始四处奔波找工作,可是刚走出象牙塔的我,笨得连自己的意愿都表达不清,几次碰壁后,沮丧得真想大哭一场。后来一个远房姑妈答应我,可以到她的服装店里先帮帮忙,顺便积累一下接人待物的经验。
闲暇的时候,姑妈问我高翠兰的情况,我一脸的不屑,哼哼哈哈地敷衍。姑妈嗔责说:“你这孩子!她把心都掏出来了,就算你亲娘在世也不过如此吧?怎么就捂不热你的心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她一直不冷不热的,我都看不下去了!”姑妈的话说得我好一阵儿沉默,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这天晚上,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十点刚过,姑妈和另一个店员先回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准备关店门。突然,几个醉熏熏的无赖闯了进来,威胁我说:“快拿两万块钱出来!不然把你铺子给砸了!”我知道来者不善,一边虚张声势地大嚷,一边伸手想打电话报警,却被他们牢牢按住了动弹不得。眼看一天的收入将要被劫走,我很焦急却无计可施。恰在此时,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扑进来,用变了调的嗓音吼着:“你们不能欺负俺儿!你们不能欺负俺儿!”是高翠兰!原来她前几天回老家去了,顺便为我筹来了一些复读费,如今特意拐到我上班的店里来看我,听见里面声音不对,就不顾一切地扑了进来。
“俺儿”,我竟是她心目中的“儿”!是她宁可舍了老命也要卫护的“儿子”!只见她满头的灰白短发散披着,嘴巴气歪了,一双血红的眼睛仇恨地瞪着那些人,完全象一只护犊心切的母狼!“快放了俺儿!有啥事跟俺说。”她尖利的嗓音非常难听,发疯似的抡起拐杖打向那几个人,“俺老婆子跟你们拼了!一条老命又不值钱!”一根拐杖拼尽全力抡过去,她自己也一头撞向抓我的那个歹徒。其实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把弱不禁风的她推倒,但是可能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老太太,都被她不要命的威势给吓住了。趁那歹徒躲闪,我的部分身体侥幸挣脱了他的控制,赶紧扭曲着移过来挡着她,生怕她一头栽到玻璃柜台上头破血流。她一撞未中,却被那歹徒推了一把,一屁股跌倒在地,仍哭泣着叫嚷:“俺娘儿俩还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哩,不能再被你们糟害了!”她在地上爬着寻找着他们,如果逮着哪一条腿,我相信她会牢牢抱住不放,甚至会呲着掉牙的嘴咬他们几口。看到我挣脱出来的一只手在拨110,歹徒们躲闪着开始一点点地往后退。“糊涂羔子们!你们也有老婆孩子!你们也有老娘!不怕死的来吧!反正俺也是快入土的人了!”她老泪纵横地骂着,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一次跌倒在地。我想搀起她,但我还是趁势抓起她的拐杖朝他们抡了过去。转眼间,那几个歹徒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不见了。
我后怕地大声嗔责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咋那么傻?万一有个闪失咋办?你说该让我咋办?”她的眼窝里倏地蓄满了泪水,“扑簌簌”地一个劲儿往外滚:“你担心俺了是么?自从进了你家的门,第一眼看见你,俺就把你当成了亲生。要不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孩子,愿意一辈子看着你守着你,这些年俺也熬不下去。”
只觉有一种钝痛蓦地直抵五脏六腑,一幕幕往事在心头突然异常清晰起来。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和她抱头痛哭:“娘,娘,您别说了!咱娘儿俩这些年生分,都怪我太任性了呀!”
我痛断肝肠地陪着她掉泪,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的,是无言的痛悔和感恩。一颗固执冥顽的心终于被她深沉的母爱彻底感化,而她,已吞咽了多少酸楚,隐忍了多少委屈,预付了多少慈母柔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