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在北京中央戏曲学院的考试大厅里，面对十多位评委老师，一位阳光少年正在曼舒珠喉，轻移莲步，演唱著名的豫剧唱段《红娘》，只见他以俏花旦的绝妙唱腔把一个天真善良的小丫鬟演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他的唱腔清新明快、婉转流畅，台步、身段都美轮美奂，几无瑕疵。听得众评委老师如痴如醉、点头暗许。
一曲唱罢，一位评委老师情不自禁地说：你的背后肯定有位名师！他默然点头，脑海里浮现出一副慈爱的面容来。当他报出牛淑贤这个名字，众评委老师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情景，让小伙子的心头蓦地掠过一股热浪，他打心眼里更加敬重牛淑贤老师了：如此有威望有名声的一位艺术家却没有端半点架子，竟然跟他这个二十岁不到的毛头小子建立了一段忘年的情谊，多么难得啊。
这个小伙叫韩鹏飞。初三那年，他突然迷上了戏曲，买了几张光盘偷偷在家里学唱。没想到，他的这个爱好很快就被父亲发现了。父亲觉得，一个大小伙子，你学学唱歌或跳跳街舞也就算了，竟然扭扭捏捏地反串女角唱戏，简直太丢人了！有一次，父亲进家一摸VCD是热的，知道儿子又偷偷学唱戏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他摁倒在沙发上就是一通饱揍。疼得韩鹏飞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他暗暗赌气：打吧，你打得越狠，我就唱得越好！高一时，鹏飞下决心要走上河南电视台的“梨园春”舞台，他知道只靠光盘自学是不行的，于是他带着股闯劲只身跑到市东风剧团拜师学艺，凭着一位老师指导的《对绣鞋》，让他一举获得了“梨园春”第498期的擂主。接下来他仍不满足，又凭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找到牛淑贤老师，就想继续深入地学习唱戏。
牛淑贤出身梨园世家，从13岁开始学戏，专攻闺门花旦。她嗓音明快清晰，演唱委婉细腻，流畅舒展，活泼俏丽，在表演上她潇洒自如、意切情真，向以“浑身是戏”著称，一部戏曲电影《丫鬟传奇》让她名噪大江南北。1990年荣获全国第七届戏曲梅花奖，成为榜首得主。而今，年过花甲的牛淑贤，从东风豫剧团团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后，专心致力于文化艺术研究的工作。当看到这位跟自己孙子年龄差不多大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表达想学戏的心愿后，她没有责怪他莽撞，反而乐呵呵地让他现场演唱一段。小伙子也不怯生，当即有板有眼地唱起来，声腔举止颇得个中韵味。牛淑贤听完，内心泛起几分欣喜，她看到了小伙子对戏曲艺术的热爱，也看到了他身上那股艺术上的“灵气”。作为一个90后，能对豫剧艺术如此痴迷，已很是难得了。牛淑贤不禁笑逐颜开，遂答应可以教他几段戏。从2009年5月起，韩鹏飞开始跟牛淑贤系统地学习戏曲的动作、身段、唱腔，这个小伙子对艺术孜孜以求的态度深得牛淑贤的喜爱。由于韩鹏飞上午学文化课，下午学专业课，繁忙的课业导致饮食不规律，让他有一阵犯了胃炎，牛淑贤得知后，每天熬莲子百合粥给他喝，像照顾自己的亲孙子一样体贴入微地关爱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学戏少年。在牛淑贤的悉心指导下，韩鹏飞凭借一出《梵王宫》顺利夺得“梨园春”年度总冠军。2009年底，他又被邀请参加河南电视台梨园春十年擂主争霸赛，最终成为十名金奖擂主之一。
一举成名的韩鹏飞没有止步，他仍想继续深造，打算报考中央戏曲学院。当牛淑贤得知他的这一想法后，非常赞同，专门从唱腔、念白到身段亲历亲为地为他量身改编自己的代表作《红娘》。为了这次进京考试，牛淑贤在鹏飞身上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与厚望，她不顾高龄体弱，一招一式耐心地传授绝技。她一边教戏，还一边语重心长地讲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身为人师，我总觉得‘授业、解惑’固然重要，但‘传道’，教你们做人从艺的人生道理，尤为重要。所谓‘师傅领进门，成艺在自身’，除了你们自己刻苦发愤之外，靠谁都白搭。要懂得艺无止境，要谦逊、谨慎，不要‘恨人有、笑人无’，要以人之长补己之短。我从13岁跟陈素真老师学戏，直到1988年，陈老师70岁时才正式收我为关门弟子。她在我的戏曲事业正处于如日中天之时，赠送我一句话：记住，你才刚刚学会唱戏。我知道，师傅这是在勉励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定要抱着谦虚做人的心态，高调唱戏，低调做人。但是没想到，师傅又道出了一宗难忘旧事，原来这句话，并非出自她口，竟是当年田汉先生赠予她的。”接下来，牛淑贤满怀深情地娓娓转述了陈素真师傅当年讲的这个故事。
1957年，陈素真去北京治疗嗓子时，专程拜谒了仰慕已久的著名剧作家田汉先生，并为他演唱了自己的代表剧目《洛阳桥》，展示了拿手绝活辫子功。田汉先生看完，欣然命笔写下这样的诗句：“中州云起几歌仙，苦练勤修数汝先。几度弓腰明月下，何妨碎步铁窗前。袖舞辛酸艳容女，辫飞情焰叶含嫣。人民要汝添光彩，珍重金喉昔盛年。”写完后，凝望着陈素真郑重地说：“你才刚刚学会演戏。”
要知道，陈素真当时可谓功成名就，被河南人誉为“豫剧皇后”，在豫剧界堪称泰斗。可田汉先生竟说她才刚刚学会演戏，莫非，这句话里别有深意？陈素真看到先生的目光里寄予着无限厚望，她想，这是尊敬的田汉先生在勉励自己，艺术永无止境，自己应该有更长远的眼光、更高的艺术要求。
可是不久，陈素真就领悟到了田汉先生话里的深意。天生傲骨的她，由于不畏旧俗、铁骨铮铮，不卑不亢的姿态可能无意中得罪了某些人，从1958年起，她这个昔日的“豫剧皇后”就成了“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她被剥夺了演戏的权利，不能练功，不能吊嗓，只能演一些跑龙套之类的配角。剧场没她的角色时，她就到现场烧水、扫地。40岁，应该是一个艺术家如日中天的艺术顶峰时期，然而命运多舛的陈素真却被迫离开了戏剧舞台，饱尝着人间最大的磨难。后来，她又被下放到天津远郊的军粮城去看菜园子，三间低矮简陋的民房成了囚圈她的地方。陈素真虔诚地牢记着田汉先生的教诲，始终抱着“才刚刚学会演戏”的心态，永远谦逊低调，并将它引为自己做人处世的座右铭。她正好利用这段空闲，将自己一生的经历和表演心得梳理出来，记在一个个小本子上。此时的她一直保持着乐观的生活态度，坚信乌云总会散去，春天必将来临。
然而，更大的不幸降临了。陈素真的二儿子王凤山考上了大学，因政审后未被录取，他竟含愤卧轨自杀。噩耗传来，令陈素真几乎痛不欲生。这种丧子之痛的打击，远远大于她原先在开封、郑州、西安、天津等地经历的种种非人磨难，可是最终，陈素真依然坚强地挺了过来。她回想起田汉先生的那句话，不禁感慨万千。生活就是一部大戏，身边人个个是活生生的演员，悲喜忧欢的剧情每天在上演，人生舞台上无论谁出彩了谁演砸了，生活依然还在继续！前面的路还长，无论多么不容易，也要把人生这部大戏演好唱好。
牛淑贤从恩师陈素真身上，读懂了她那份痴迷戏曲艺术的执着与坚韧。演戏唱戏是一辈子的事情，无论取得多大成就都要时刻牢记这句话：你才刚刚学会演戏。
牛淑贤跟韩鹏飞讲这些，是经过一番思忖的。作为一个在蜜罐里泡大的90后，怎指望他能立刻体会自己风风雨雨几十年得来的人生经验呢？其实他只要痴迷戏曲，一路坚持不懈地追求下去，就好。但犹豫再三，她还是把这些话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并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我把这句话再转赠给你，是希望你谨记心头，好自为之。
聪明的韩鹏飞当然听出了老师的弦外之音。他脑海里浮现出老师为自己熬百合莲子粥的情景，为了他进京继续深造毫无保留地一招一式指导的一幕幕……这是一位老艺术家的言传身教啊。这些谆谆教诲，闪耀着一位真正艺术家的高洁风范和豁达境界，更杂糅着她无尽的敦促、激励，以及希望宝贵的戏曲艺术得到发扬传承的殷殷期待与拳拳之心。学戏先学做人，这种谦逊、执着的美德如此一代代口授心传！
“是的，我才刚刚学会演戏，”韩鹏飞笃定地说，“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戏曲，从今往后我要忘情演戏，谦虚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