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这几个江苏人
没有张骞通西域的千难万险,没有班超出使西域的英雄壮举,没有左宗棠进军新疆的轰轰烈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张骞、左宗棠,可他们知道自己是从江苏光荣支援边疆建设的,还知道这群人中他是孟子的后裔。他们坐了闷罐火车经过七天历程到哈密下车,然后被分配到不同的公社、生产大队。姓孟的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亚圣的第多少代玄孙,可亚圣的血统常让他有几分自豪。
生产队里的人不买亚圣的账,嘲笑他连毛驴都不敢骑还能算个男人?队里给他一匹老实温驯的枣骝马让他给水库工地驮运给养、日用品,他宁肯一根扁担颤悠悠挑了来回跑,二三十里路程中,一边小跑着,嘴里哼着大家听不清的江苏小调,引得孩子们驻足观看,像是瞧西洋景。有马不用不骑偏要跑路,他说这样能节省畜力,其实老社员都知道是他不敢靠近牲畜。
暑天里新老社员户往往结伙儿去戈壁滩打梭梭柴,水金贵得像命,他偏要省下半碗冲洗脚趾缝,气得有人大骂。他回敬道:“浪妈妈恁懂得嘎屌。”第二天不少人脚趾缝被球鞋捂出血,他说那是得了猪蹄疫。打柴回来碰巧该给麦子浇水,几个小伙儿把他哄到水渠旁抓住就扔进水里,并在旁边喊着:“你不是爱洗吗?”他逃出水大叫:“这鬼地方的水扎楞(人)嘎。”牙巴骨颤颤的一副可怜相。趁不备中他把扔他下水的人推进水渠。结果大家索性都脱光了猛洗一阵,水凉得人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可洗完了无不大叫好清爽。但因此让有些人不怎么喜欢他这个另类。
别人喜不喜欢与他何干,只要媳妇喜欢就好。他和媳妇是临上火车前在江苏领的结婚证,到新疆被安排在生产队那间原先的小库房里才算真正入了洞房。同伙儿们凑钱买了半斤水果糖一斤烧酒在那屋里折腾到半夜方各自散去。太阳两竿高还不见他俩上工,队长派人去看,见两人相互抱着小腿酣然而眠。这立刻成了全队的新闻:江苏人睡觉颠倒颠,抱个臭脚啃得欢。他媳妇两颊桃色泛起不知是羞是恼,反正更好看了。这媳妇本来就扎眼,一袭大花的无领衬衫遮不住丰而不腴的胸脯,一顶编制精巧的小草帽下水灵的大眼睛顾盼流情。这在祖辈看惯了让夹袄棉袄裹严了身子头巾封锁了头脸的女人的新疆男人心里一颤,几个小伙儿常忍不住偷偷地看,倒惹得自个儿耳烧心跳。王四婶家的姐俩裁了碎花洋布缝制小褂穿上在院里走,互相欣赏顾影自怜,被哥哥骂了个狗血喷头:“跟那个骚情鬼学吗?”谁知道张家李家的小媳妇大姑娘不约而同都穿上了,说是穿着凉快,干活利索。不晓得是谁编派的:“葱根手臂水蛇腰,沟蛋圆圆脸发烧,柳叶眉毛杏核眼,走路好像水上漂。”她们不管你编啥,上工下工照样挺直了腰,孟家媳妇还牵着丈夫的手踮着脚尖漂来漂去。其实大家心里真羡慕孟子的玄孙好福气。
有没有福气自个儿清楚,要不是一个出身地主一个有海外关系,一准不报名到新疆,远离家乡不就是为了别人都忘却那如影随形的“不良出身”吗?在江苏干部动员时说新疆好地方,到新疆一应生活用品全由当地政府安排妥当。可到来后情形全不是说的那样,“掐丸(吃饭)没锅,困搞(睡觉)没窝”。大伙儿选派代表到公社找领导,领导说有集体食堂要锅没用,房子问题逐步解决。美好的前景转眼成了泡影。食堂不久解散,进疆时政府只是每人发一个脸盆,现在置办小家庭的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又一文不名。那脸盆便成了洗脸淘菜和面洗脚的多用家具。房子只能借住生产队或老社员的。刚来那阵集体食堂烧羊肉汤吃馒头他们说咽不下去,现在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奢望什么吃上米饭。更糟糕的是不久降下一场大雪冻落了未黄的树叶,而北山坡旱地里的麦子尚未收割。生产队派这些江苏人领了一伙半大小子去收麦,一则集体外出可以组建临时食堂,免除了他们做饭的麻烦——因为他们几乎都只会做米饭。刚来那阵儿过国庆节时食堂发给每家一些面粉和饺子馅,他们不会和面擀饺子皮,只能做成菜糊糊。二是北山坡旱地全靠天养育,有雨水才有收成。即使有雨水,麦子也长得低矮,只能用手拔,镰刀几乎派不上用场,所以免除了这些不会用新疆镰刀的江苏人割破手的危险。三是这种集体劳动全队的江苏人都能住在一起,热闹而欢乐。不过住的当然是新疆特色的半地窝子式的马脊梁房,地面下部挖出矩形坑道,地面上部用木料搭成人字形,一头堵死一头敞开着是门也算窗。马脊梁房遮雨但不挡风。大伙儿群居一室,男女各占一边,中间只留能通过一人的走道。秋夜冷风对备有毡子皮被褥的巴里坤娃不算啥,这些只有薄薄棉被的江苏人可就难以承受了。那天夜里,孟子的玄孙悄悄爬进媳妇的被窝,不久便有了响动。娃娃们一天劳累后个个睡得像死猪,他媳妇两旁的其他江苏媳妇清早爬起来就直骂“罢要年(不要脸)”。他媳妇红着脸分辩:“冷嘎没得命嘛。”
老瞿是一同上山拔麦子的这伙儿人中的大龄人,其实也不过三十出头。因孩子还小,老婆在家留守。每天收工,老瞿都很晚才回窝棚,而且每隔四五天就在天快黑时才徒步颠颠地下山,第二天赶早出工时又回到山上。几个年轻的笑骂瞿大哥是老骚情,他咧咧嘴一笑完事。一天,好奇的毛头小子们埋伏在山坡下的渠沟里,只见他脖子上骑着圆滚滚的两条腿颠下坡来,当即跳出沟将他截获。原来他脖子上骑着的是灌满了麦粒的一条秋裤。“好兄弟们,这是我捡拾了地边扔掉的麦穗揉出来的,绝对没拿大田里的,不信你们去数数地里的麦捆。”老瞿央告说“千万别张扬啊”。毛头小子们心里明白,山地的麦田里有许多地方比秃子脑袋强不了多少,稀稀落落的扎着少许麦子,这都不在收割之列。老瞿每天下工后都去拔下这些东西。原来是这样。这不干小子们的事,还落个义气。其实另一个原因是第二天他们偷偷分吃了瞿大哥带来的卤鸡。老瞿照旧每隔几天就下一次山。
据他后来说,要不是那些麦子,他的娃娃那一冬天就会饿得没得嘎命。老瞿待人和善,最要紧的是他有一把劁猪仔的好手艺,他劁的猪仔死亡率几乎为零,而且早晨劁完的猪仔中午就能照常吃食。远近的住户们无论谁家劁猪都找他。劁完了主人家起码要留顿饭吧,可那年月里留饭对每一家来说都不能不是难为的事。老瞿心知肚明,说干脆每劁一头收五毛钱或六个鸡蛋,两不欠情,于是乎皆大欢喜。半年下来老瞿总能收入三四百块。就有人反映到大队里说他的资本主义尾巴需要割一割,但老瞿的尾巴割了,猪仔的那些发情物件没人割不行,大队书记家养的猪也不得不请他去劁,于是,开会批评他,会后他照挣他的钱,仍然是劁一头五毛。
三年后老瞿修了三间新房子,按当地风俗还搞了个小小的安锅行动,请队长、要好的和几个老乡吃饭,据说还喝了一瓶好酒。又有人说这是拉干部下水。队长借开会之机说我的脚上干干的。
丁仁堂是吃了老瞿的饭喝了老瞿的酒中的一个。他大大的脑门上常常渗出细密的水滴,走路说话慢条斯理。老户们都叫他大人头。大人头的媳妇养了几只母鸡下蛋可勤,蛋却时不时地不翼而飞,女人气得要骂街,他摆摆大头找了一些土块垒了一座深深的鸡洞,给自家的饭勺又装上一根长长的木柄,收鸡蛋只有用他自制的长柄勺才能完成。房东家那个白吃蛋的小子只好望蛋兴叹。
大人头的媳妇,真是白捡来的便宜。大人头来新疆可谓赤条条光棍一个,可他不知为啥见老瞿拔丢掉的麦子,也就效法。不过他不用隔三差五往山下跑,而是把搓好的麦子存放起来,秋收完回家时,竟然也积蓄了三四百斤。好在公社里有对江苏人心照不宣的较为宽松的政策,大家都视而不见。就在那年冬天,从河南逃荒的人群中就有一位姑娘,走到当地贫病交加,同行的老乡提出谁能收养她,她的婚事就由谁做主。大人头见那姑娘可怜,长得也不错,就收留了她。其实那姑娘本无大病,有了吃的,不久就康复了,出落得有模有样,还愿意嫁给大人头。大人头算是刚刚瞌睡老天就送来了枕头,而且不是“绣花枕头——表面好看”,实实在在会过日子,勤谨持家的一把好手。腊月里大人头捉了一头猪仔养在屋里,房东说你们和猪同住一屋你们是猪吗?大人头悠悠地回答,都是动物。等到开春,别人家养在猪圈里的猪仔个个嘴尖毛长,他家的猪仔在暖屋里长得白胖强壮,整整大出一号。
大约是受到老瞿的启发,他拿出从江苏带来的理发工具,走村串户干起了理发勾当。这可给男人们带来了福音。时值当时,这里的男人们剃头还是用自家购置的剃头刀,用那磨不锋利的家什,剃一次头简直就是受刑,何况年轻男子已经非常讨厌光葫芦的形象,因而他的这把推剪就备受欢迎。理完了发他给你把头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慢慢伸出两个指头,心照不宣,比老瞿劁猪便宜三毛。
忘了是哪年,一连两三个月不见丁仁堂再来理发。人们一打听,才知道他被招到县城的理发店干他的老本行。生产队里的人偶或进城路经理发店,见他穿了白大褂挺忙活。他看到新疆新老乡至少会向你点点他的大人头。
十六岁的钱来喜没钱也不见来喜。临来新疆时妈妈做的圆口布鞋不久就张开了嘴,自己动手粗针大线地缝了几次,每次维持不了几天又破了,干脆光了脚。据说这样不得脚气。可满路的砂石柴草硌得脚疼,便大骂新疆是个鬼地方。毛头小子们听了很不愿意,说江苏好地方你为啥跑到新疆?他瞪了眼睛说:“支援你们啊。”“你能支援个球,你穿双鞋还得别人支援。”大家挖苦说。原来眼看天凉了,老瞿的老婆给他做了一双。他出门时穿上,进门就赶紧脱了。欠情是要还的,他有空就到老瞿家帮着干点零碎活,一来二去干脆认了老瞿夫妇做干爹干妈。生产队里每次派副业队到县城或更远一点的地方干承揽的建筑活儿总少不了他,算是对他额外的照顾。三人出门娃娃手勤是巴里坤的古训。无师自通的钱来喜十分勤快,副业队里的人无不喜欢。他做小工,可一有空就到瓦工师傅、木匠师傅那里看人家怎样干,师傅们一高兴常教他如何砌砖、如何刨料、如何画线。有时师傅们干乏了就指点着让他替代自己干上一阵。读完初中有一定几何知识的来喜几年下来瓦工木工都能干几下,包括建筑的预算决算也还常常成竹在胸。他年年能挣生产队里最多的工分,在副业队吃饭有些补助,光棍一条没有拖累。几年后他就有了一点积蓄。干爹干妈张罗着要给他找一个江苏姑娘,他人不知鬼不觉和本队老户吴家的吴巧文好上了。干爹干妈十分恼火又无可奈何。在他修建新房子时拒绝帮忙,就在他结婚时也拒绝参加。
巧文新婚后女友们开玩笑问她:“来喜的脚臭不臭?”巧文认真回答:“江苏房子小床窄不打颠倒睡不下,我们这儿这么大的炕不用打颠倒,不会闻脚臭。”大家骂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江苏人立马向着江苏人。她说江苏人新疆人都是一样的人,新疆人还不是大都从内地迁来的?只不过来得早些罢了。看来她还蛮有些历史知识,三年的初中没有白念。来喜、巧文的日子竟也过得珠联璧合,新疆人和江苏人结合如同异族结合的隔膜受到有力冲击。但老户们以及老瞿们仍在拭目以待要看看将来的“二转子”究竟怎样。春节到了,巧文和来喜去给老瞿拜年,这干爹干妈倒也很是热情。
孟子的玄孙就是孟子的玄孙。他不肯像老瞿大人头们似的吃手艺饭,参加生产队劳动之余除了认真务习他那六分自留地,还天天读上一阵书。老户们习惯用腐熟了的羊粪、牛马厩粪施肥,他喜欢用小学校厕所粪堆积腐熟后给菜蔬追肥。秋天里他的收获总多于别人。有人嫌他种的菜蔬脏,他还是“浪妈妈恁晓得嘎屌”那句话。那年冬天他见到有几家老户用盘子栽了蒜瓣长出绿茵茵的蒜苗,剪下捣烂了泼上烧滚的清油,拌面条味道极好,就挖了一些土装在自己编织的小方筐里放在屋内窗户台上种上芹菜、香菜,掐一点调饭可谓色香俱佳。清明前他就在屋里育了黄瓜、辣子、西红柿苗,四月底移栽到院内,七八月竟然吃到了当地从不出产的这些鲜菜。他的漂亮媳妇见来喜他们日子渐有好转修了房子也吵吵着要修建几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便和孟斯人早起晚睡动手打起土块来,一个来月居然也制出了万把块。老瞿、来喜加上专程从城里赶来帮忙的大人头等以及相好的老户们七手八脚,总算在立秋前修好了两间土木房屋。虽然木料差些,但比那间小库房强得多,最重要的是他有了自己的房产,心里踏实还有点儿趾高气扬。孟斯人黑瘦,漂亮媳妇的手臂不再像葱根而像是松树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