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春风吹苏了万物,熏风吹生着庄稼,金风送来了硕果,朔风卷下了瑞雪。人在一生中,哪能离开风?大家往往都喜欢风。
可我爹怕风,几阵风,吹走了他脆弱的生命。不过,那不是东南西北风,也不是春夏秋冬风。什么风?我说不清楚,只好称之为“莫名风”吧。
有谁一生中不经过千万次风吹?就在我爹出殡那天清晨,上天又刮起了凛冽的寒风,我这不肖子,淌眼泪了,不是悲痛,是让风吹的。
我爹,高个子,宽肩膀,站在那儿,像半截黑塔。一脸又粗又硬的络腮胡子,常常忘了及时刮去。因为姓李,别人很少称呼他的真名,大都管他叫李逵。其实,他远远赶不上李逵,人家李逵还粗中有细呢,可他,五十多岁的人了,却连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这年头,不少人都已经知道请书记、队长们吃顿好饭、喝几盅酒什么的。虽说家家过得紧巴,几乎家家还常常要勒紧裤带,可比起那三年困苦时期总算好了一些。自留畜的养殖许可数没有增加,养鸡、养猪数倒没有限制。其实不用限制,谁不知道“鸡的蛋粮食换”、“猪狗当年食”?无论养什么都少不了用粮食。而粮食是最奇缺的,口粮是定量的,自留地是定数的。房前屋后不准种瓜种豆,连韭菜萝卜也不准种。不过,毕竟天无绝人之路,一般人家每年养个十来只鸡、一头猪还是可以做到的。待到收了蛋、宰了猪,总会改善一下,借机请一下生产队的头面人物,又有面子还有“里子”,所谓“里子”,不言而喻,吃人的嘴软,常请吃的多占点儿田边地头,庭院里种点儿蔬菜什么的,头头们睁一眼闭一眼,能多挣工分的活儿给多派一点儿,被吃掉的那点儿补偿有余。我爹不是不懂,偏偏从不向人家学,还斜着眼睛看那些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人,有时甚至朝地上啐口唾沫。
爹老了,能活多少年?可我离死还早着呢。
“你太小气了。”我多次劝他跟别人学学,毫无效果,只好拿出这话来刺激一下,希望他能灵活点。
“啪”!我只觉得从耳根到脸庞火辣辣的。真有劲,一耳刮子扇得我顿感天旋地转。
我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还挨打,更不喜欢这古怪的老头子了。一怒之下,报名到水库工地长期参加水利建设劳动,看你老头子还打谁?
9月下旬,钊哥到工地找到我说:“请几天假回去看看吧,叔叔中风躺倒了。”我虽然仍记着那一掌之恨,可他是我老子,这赖不了,赶紧回去。
刚进村,迎面碰上的正是书记钱忠保。其实,他只比我大两岁,我们从光腚时就一起玩。他从小就机灵,点子多,总爱当我们的头头。大家有时去偷吃别人家或生产队里的萝卜、豌豆角什么的,都由他率领。不过,他从来不亲自出马,而是站在远远的地方放哨,一旦我等被“捕获”,和他无干。
那是孩提时代的事了,现在人家是书记——共产党的。今非昔比,神气。
忠保见到我劈头就说:“你爹就是本性难移,回去好好开导开导!”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惴惴的心上又压上一块大石头,“又出岔子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总舍不得割他那条资本主义的尾巴呗!”书记仍是愤愤的,一抬腿,跨上自行车走了。
我心里装上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推开家门,躺在炕上的爹一骨碌翻起来。“又中风了?”我无话找话。“中了批判资本主义的风!”爹说着又大骂起来,“这些狗下的,我不偷、不抢,凭啥批判我!简直比土匪……”我一把抱住他,伸出左手立即捂住他的嘴——隔墙有耳啊。
隔壁的五婶偷偷告诉我,前天,爹大清早就赶了毛驴车,装上他自留地里种出的大蒜要拉到城里去卖,谁知道刚到岔路口就叫“小分队”截获了。小分队是专拦截私自出售农产品者的小股民兵们,不由分说就要没收他的大蒜。“你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五婶叹口气接着说,“要能说几句好话,兴许不会出事,可他看到小分队的人动手拿蒜,就一下卸掉毛驴,把车辕一扬,一车蒜全都倒进臭水沟里。小分队把他押送回队,叫队里开大会整整批判了他一天。他一口气难咽,老病又犯了。”
我知道,爹的病是在十几年前得的。那时,连年刮“风”,记得清楚的有“合作化”风,各家的土地、耕畜、车马等生产资料全部投入农业生产合作社,自耕农都一变叫社员,以后年年冬闲时节便是社员“整风”,直至我听大人说的“共产风”刮来。这风真大,十岁出头的我并没有多少感觉,只是亲眼看到我爹心爱的大花乳牛,还有我喜欢的那十几只绵羊,连同爹准备为我修建新房子的木料,统统“刮”走了。不久,家里的锅碗瓢勺包括筷子都刮到生产队的集体食堂里去了。当时除了已经缺粮即将断顿的一些人外,最高兴的算我,以为从此可以不用再常吃爹做的“拨疙瘩”。
“爹,快吃饭去,食堂里那么多人吃饭可热闹了。”我高高兴兴地去叫他。爹恨恨地剜我一眼:“我不饿,你去吧!”
从那时起,我就不怎么喜欢爹了。他一连几天不吃饭,后来干脆病倒在炕上半个多月起不了身,我得每天给他喂从食堂里打来的“酸揪片子”,还得端尿盆、泼大便,真把人整苦了。我想,爹也太脆弱了,我一个娃娃都好端端的,他那么大的人,咋就让这点风给吹倒了呢?
这回还算好,他躺了两天就又忙他的去了。
爹在生产队里干活,从不肯误一天工,而且干活死认真,按他的话说“干活就得有个干活的样儿”。说他粗,干活可细心,无论什么样的农活他都会干,而且样样干得比很多人好。他经常教训我:“三年学成个买卖人,十年难成庄稼汉,别觉得当农人那么容易。”其实,在我看来这不算是优点,尤其是他看到干活偷懒的人忍不住就说人家几句的毛病,更惹人讨嫌,譬如忠保在队里当社员时干活总是偷奸磨滑,别人都睁只眼闭只眼,我爹就要教训人家几句。忠保气急了,就在我面前出气:“你爹做啥官,管得宽?”
爹最大的劣迹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冬天,天麻麻亮,人家正是舍不得离开热炕热被窝的时节,他就起了床,赶别人起床时他一两担粪早拾回来倒在粪堆上了,一年下来多数人家集的肥仅够施自己家的自留地,而我爹每年都要给生产队卖几十方农家肥,仅这一项就能收入一百多块;夏天,一收工他就在自留地里泡,葱蒜萝卜白菜也能换回零花钱;秋天,又将田埂地头草湖边的青草割回来晾干贮存,让他的毛驴绵羊们在最冷的季节里也膘情不减。总之,他一刻也不肯闲着。
我家的日子,在生产队里算得上高水平的。爷儿俩劳动,每年都能分得三两百块钱,虽然一个劳动日仅值块儿八毛。我时常劝他:“日子嘛,能过得去就行了,你就多歇会儿吧。”一是见爹确实太辛苦,二是怕他的辛苦招致麻烦。
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一样:“闲着难受。”
是啊,爹是干惯了活的。爹在旧社会,因为家境贫寒,七八岁就给人家放牛。他靠一身力气,到临解放时,总算挣得一点家业,有了十几亩地、一匹骒马和两头牛。“土改”时给他划定为中农。据说当时他曾很懊悔地对别人说:“再过几年,我当不了地主,挣个富农不会有多大问题。”哪能料到,别说是地主、富农,就这中农已经成为“自发资本主义势力”的代名词,每有风吹草动,就得被旁敲侧击或点名批判,防止“自发走入资本主义”。
但是,爹死不承认这一点,他有他的道理:“我在旧社会、新社会都是靠一双手挣饭吃,不做亏心事,靠劳动过好日子,咋叫资本主义势力?毛主席不是说要勤劳,人人都过上好日子吗?”
他是我爹,我能教育他吗?我认倒霉,遇上这么个倔老子。他太认死理了!这年头,“理”就是要看“风”,要弄清刮啥风,风从哪里吹来。你看看人家忠保,干活虽说差些,很多人曾经瞧他不起,可人家多会看“风向”。1966年,全中国忽地刮起了一场“龙卷风”,那真是铺天盖地席卷一切,大风暴中包孕着一阵阵强劲的小台风。许许多多的不该摧毁的东西被摧毁了,许多早已沉淀的渣滓被吸上了天空。“横扫风”中,忠保带头抄了地主赵泰的家,白得了赵家的许多东西,还娶了赵泰的大孙女,据说只有如此才能改造“地富反坏右”家庭的血统。“武斗风”中,他把公社王书记藏在自家菜窖里,救了书记一命。“清理阶级队伍风”中他“清除”了原大队书记杜诚,由在“三结合”中当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原王书记提拔为大队书记。一阵又一阵的风,在忠保脚下,那都是“扶摇羊角之风”。现在,谁敢再瞧他不起?
我的爹呀,你咋就一点不会“察风”?
别看我爹不通人情世故,农活在行,干家务也一点不差,就说他喂的猪吧,没有人不称赞的。
今年我爹喂的大肥猪,宰了一百八九十斤,真够我爷儿俩美美吃上一冬天的。我想,过年期间无论如何也得劝爹在家里设个宴,宴请一下书记队长们。你想,别人都请,我们不请,不说整年脏、苦而又挣工分少的活总少不了我,就是见了人也矬半截。
春节前,我被派到山里积肥,腊月二十五,就是我从山里返回的前一天,爹又捅了娄子。
爹说我都二十出头的人了,早该寻一门好亲事娶个媳妇。农村有句俗话“娶媳妇修房,花钱的魔王”。于是他趁我不在家,把猪肉卖了五十斤,想给我置办点家当。
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买肉的走出村不到五公里,就被忠保书记派贫下中农民兵纠察队给追回来了。支部决定:猪肉没收,罚款十五元。
唉,爹呀,你那毛病带到棺材里也改不了。
这一冬正刮着“斗、批、改”飓风。军宣队进村十几天,正见缝插针搜寻阶级斗争新动向,查找斗争对象,以彻底批判各种反动倾向。组建起的“贫纠队”昼夜在路口站岗放哨、在村子里巡逻,连过路的人都要扣留盘查,你不知道吗?我进山前一天去舅舅家,路过光明大队,因为没带本队发放的路条,被扣留了一夜。其实,光明大队贫纠队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的,可他们讲,没办法,有军宣队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搞反革命串联”。结果,舅舅家没去成,按军宣队的规定罚我干了半天义务劳动。要不是你带上开的证明信,说不定要被扣上多少天!你怎敢再在这节骨眼上“投机倒把”?媳妇可以不娶,脸不能不要。你一旦被戴上帽子,我这一辈子还能抬起头来吗!
我决心和这个顽固不化的爹划清界限,我住进了生产队的库房里,虽然冷得够呛。军宣队长表扬了我。
没收的猪肉被书记送到为军宣队临时开设的食堂里,可我爹死也不肯出十五块的罚款。不出钱,书记、军宣队长也算宽宏大量,拉倒罢了。但我爹那“顶风”的劲儿来得真凶,竟找到太岁头上去动土了。
他找到军宣队张长理队长,劈头就问:“凭什么抢我的猪肉?”出言不逊!张队长毕竟是队长,没有发火,只是略略抬一下眼皮,乜斜着眼,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抢,这叫打击资本主义歪风邪气。”“你们白吃我的猪肉是社会主义?!”张长理梗一下脖子,也动了肝火:“对资本主义就是要白吃!”语气中充满了仇恨。
“啪、啪!”没等张队长反应过来,爹已经冲到桌前,两记耳光做了下边的发言。倔老头子破釜沉舟,据说这比打我的那个耳刮子要响得多。
“土匪!”爹的眼里冒出了火星。
“反动派!”张队长忽地站起身子,将拔出的手枪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啪!响声震落了顶棚上的微尘。
张队长脸涨得像充血的猪肝,但他毕竟是多年的政工干部,理智控制了感情,把手枪捏得咯咯作响,终于没有扣动扳机,只叫了声“捆起来”!不过,从那声嘶力竭的吼喊中听得出他愤怒的程度。
我爹的骂声不低于张队长的叫声:“刮民党!土匪……”直到他的嘴被用抹布塞上。
爹成了“反党乱军、攻击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被关在生产队的临时监狱里,脖子上挂着足有五公斤重的大木牌,其上用墨汁写着他的罪名,在他的名字上打上硕大的红色八叉。
大年三十晚上,全队社员都度“革命化的春节”——那就是开我爹的第五次批斗会。
爹被拉到会场上,贫纠队员把他拖到破桌子上跪着(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沉重的木牌压得他脖子快贴到大腿面上了。
我在不得不随大家举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昭德”的口号时,看清了爹耷拉着头,一滴滴鲜血顺着挂牌子的铁丝淌到木牌上,不禁心里一酸,但我立刻咬着牙,心一横,泪水汩汩直流到肚子里。
爹死了,他就死在批斗他的会场上。我真真切切、恍恍惚惚地看到他是一头从桌子上栽下去的。站在会场最后面的我不能、也无能力救他。
军宣队宣布:李昭德死有余辜!
大年初一,我背着爹的棺木前栏头上牛车时,眼泪涌出了眼眶,五婶赶紧偷偷扯一把我的后衣襟,指指自己的眼窝。我急忙抬臂抹去泪水,大声说:“好冷的风!”
爹在北山坡上躺了八年多了,我一次也没上过他的坟。
不敢去——过去、现在……
过去,我不能当“走资本主义道路”兼“反革命分子”的“孝子贤孙”。
现在,爹的帽子摘了,冤案昭雪了,但张长理是在爹死后半年就转业回到内地某工厂做了科长,据说,现在又升了副厂长。
钱忠保并没有主持批斗会,连检讨也不需作,还是当他的书记。
还是不去吧,去了向爹说啥呢?
可我胸中,无时不在剧烈地旋起阵阵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