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羡慕那些早晚都能听到晨钟暮鼓的人,对于手敲木鱼的和尚和尼姑,也是崇敬。因为有了这份心境,几十年来,无论走到何处,但凡遇着庙宇庵堂,我都会进去烧炷香,叩个头。并非认为那里面就一定有尘世难得的大同情、大博爱,更不是迷信,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情感的驱使。每每在我三叩之时,和尚的宝磬当啷一声响,闻之竟如头撒莲花,心饮甘露,身体也像超拔到清空中。那种感受是很难与外人道的。
董桥先生说:“青涩的岁月是人一生中最缅念的岁月。未必都是绿树浓阴,远山含翠的金粉记忆;也许是一个看云的心愿在严师的书斋里破灭,也许是一个黄昏的约会在听雨的残荷边落空,几十年后对着飘霜的两鬓细细回想,心中尘封的悔恨就会在一瞬间被冉冉飘起的暖意盖掉了。”我儿时多病,且家贫,去卫生院看医生少,进寺庙请佛神多,在童年成长的经验里,家乡的古寺,及古寺里的严四爷,就是我心底时时飘起的暖意。尤其是人到中年以后,那些遥远的苦涩创痕,竟然成了我人生情感寄托的暖屋,一遇风寒,总要进去躲一躲,方得心安。
家乡的古寺名白水寺,座落在吴店镇西头的狮子山上。山不高,但因坡陡石瘦,亦有些险峻;往年寺前生有百年白果和老槐,寺后多松、檀、樟、榆、乌桕及皂荚,有的长到几搂粗,枝叶高高伸到房瓦上,远远望去,密密重重的葱郁里缥缈着一种盎然的古气。还记得第一次随母亲到寺里去收魂,是深秋天,见一个老头在坡下采野菊,满山遍野的野菊呢,金灿灿的,母亲叫了一声四爷,这个破衣的和尚,就在那段时间闯进我童年的生活里来了。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要遇到什么人,大概也是天定的吧!真是闹鬼,那年春上的黄昏,我好不好的误进了村里的坟场,迷了路,骇得半死,害病几月不好转。这些景象我现在还记忆清晰(我在家乡系列随笔《滚河笔记》中也写到过)。高耸的庙宇,空而阴森,威凛凛的一座佛神当顶就压下来,一个几岁的娃娃那堪承受?我只是闭着眼跪在蒲团上,一手紧牵也跪着的母亲的衣角,听这个叫四爷的人敲罄唱经。说是唱降魔经,护佑平安经,多喃咪嘛哈的,一个时辰过去了,我一点也没听清他唱的是什么。
四爷俗姓严,母亲教我喊他严四爷。照严四爷的吩咐,我的病请一两回佛神是不能完全好的,还得隔天到他那儿数罗汉。为什么要数罗汉?谁知道呢,能治病去就去吧。隔天去一回,去多了,寺里的环境渐渐熟悉,见了庄严的大佛和龇牙怒目的金刚夜叉也就不再紧张。那时候古寺有大雄宝殿,娘娘殿,刘秀殿,罗汉堂,后殿,一个青石铺就的不小的院落,院落外的山嘴上有口白水井,每日的下午,严四爷都要从井里打起水来浇他的菜地。菜地就在井旁边,不用肩挑,单手提一桶,浇完再打。我往往是从罗汉堂里转一圈就跑出来。严四爷问,数清了是多少个了吗?我摇摇头:“越数越多哟,怎么办呀?”他眯眼儿笑笑,说啊呀,你还得去数呢!我便又跑转去。我跑转去就没再进到罗汉堂了,而是坐在寺门口的石阶上,看佛座下的炉烟袅袅,听寺外的松风哨声、鸟啼。心头安静。偶尔瞧见到从山下的羊肠路上走来的香客们,穿戴上有极像母亲的,也有牵着小孩儿的,我就想,那孩子也是骇到了要找严四爷收魂儿数罗汉的吧。
严四爷喜欢穿一双他自己做的木拖板,走在尽是石头的禅院里,咵哒咵哒响,说是像“醒板”哩。“你晓得啥子是‘醒板’吗?是叫醒和尚们起床做早课的呀!”
严四爷是个什么来路我至今不清楚。起初我是把他当作和尚看的。父亲也讲过他是个心善的老和尚。可他说不是。他说这寺里的和尚五八年都还俗了,他只是个老杂役,守庙的。我问他,不是和尚咋个到寺里来了呢,还剃光头,还会念佛经?他回答只两个字:因缘。我自然不懂因缘是什么。倒是觉得这大的一个寺庙,是得有人守着。可他一人呆在山上为什么就不害怕呢?“等你也老了,到我这岁数就不怕了。”他说。严四爷那会儿大约有六十多岁,人又枯瘦,胡茬子白白的,看起来的确很老。
那时间山下已经在破迷信,除四旧了,香客越来越少,有时几天不见一个人来。严四爷照旧洒水扫地,浇园子;照旧用鸡毛掸子扫菩萨罗汉,在青石板的院子里晒他采回的散着苦香的野菊花。
晒这些野菊花有么事用啊?
清火气。
花花子咋能清火气呢?
它是药呀!
哦,怪不得闻到那么苦。
……
寺庙南边有条小河,从深山里蜿蜒而来绕寺半圈和寺北的滚河交汇。小河里时有白鹤流连。毕竟年幼,新鲜劲儿一过,就耐不得寺里的寂寞了,厌烦了。一天下午,等不到黄昏父母来接,我就闹着要回家。严四爷说,啊呀,好久没撞大钟了,钟都锈了,走,撞撞钟去。钟在侧殿的檐下挂着,有脸盆那么大。他说,把耳朵捂好啊。我说不怕。我真是没怕。可万没想到,随着严四爷咚瓮咚嗡的钟声响起,那悠远绵长的声音越岭穿山一般,竟把小河里的白鹤们给惊飞了,——哗然起飞!起先只是十几只,紧接着是一群,几群,不一会儿功夫,都由下而上地飞到寺前的空中了,成群成阵地翱翔哪,简直像一张白色的网撒在天上。我想这该有多少的白鹤呀?它们直伸着黑色的长腿,舞蹈着洁白的翅膀,嘎嘎地欢叫着,盘旋、穿梭……直到钟声渐灭下去,它们才慢慢回落到山下的小河。末了,竟有两只飞到寺院里的松树上栖留好久。
这显然也出乎严四爷的意料之外。我见他一直站在大钟下面,双手和掌,面朝回旋的白鹤们眼里闪着泪光:“阿弥陀佛,这是多年不见的祥瑞啊!”他说,白鹤是有灵性的鸟,过去香火旺的时候它们是常来的,还有狐狸也来,他们是来听经礼佛的呀……
昔阳斜照,百鹤朝寺。现在回忆起来,那真是世间少见的大美啊!可惜的是,也就是那一次,如昙花一现,以后就再没见到这样的景象了。在后来的几天里,严四爷又敲过几次大钟,可白鹤没再起飞。第二年,“文革”就开始了。
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