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黄昏
欧洲的城市没有大的不同,看一两座也就够了;而欧洲的山水则是百看不厌的。每每想起赛纳河、罗纳河那碧绿清雅风情万种的姿态,就有迫人而来的一种清纯,如路遇豆蔻美人,总想回头。故一踏上德国的土地,不去柏林,直走波恩,就是想早早地看一眼莱茵河。
到了下榻的饭店,已近黄昏,且刚刚雨过天晴,太阳从云彩缝里洒下明丽的光,塔楼上,地面上,都染上了绯红。为珍惜这雨后的清亮,脚也没歇一下,水也没喝一口,便张狂着奔河岸来了。莱茵河是从高高的阿尔卑斯一路走来,经瑞士、奥地利、列支敦士登,弯弯曲曲,跌跌撞撞,走到波恩就已经没有脾气了。河面是宽宽的阔,河水是缓缓地流,浩浩渺渺,由南向北把波恩一分为二地划开。没有惊涛拍岸,不见奇林怪石,只余一抹红霞染得河面如一条彩缎飘飘着向远方去了。
或许就是刚才的一阵雨水把莱茵河下得满满荡荡,满得如杯中的酒,稍一晃动就要溢出,来一个浪花也会溅到岸上打湿了行人的裤脚。然而,今日的莱茵河竟是这般的温柔了,没有一个涌浪,只是一漾一漾粼粼地泛着金光,斯文得像一个端庄内秀的姑娘,款款地就走到了你的面前。
远处的游船已开始归岸。南边的顺流而下,北方的逆水而上,稀稀落落悠悠自在。当全部归拢到岸边时,就排出长长的阵势,顺眼儿望去,桅杆高耸,越到远处,桅杆越低,船儿越小;近处的船头就斜斜地伸出岸来。人在岸上走,稍没注意,衣服就蹭到了刚刚洗过的船帮子上,屁股上马上湿了一块,一股清凉凉的感觉就浸遍全身,旅途的疲劳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绕过岸边的建筑,翻过小小的土丘,由着性子往前走,又隐隐约约感觉到有悠悠的琴声润耳,逆风去寻,见一男孩歪坐船头,双脚都伸进水里,两手紧握口琴正忘情地吹奏,那河上的白鸥听了音乐,就伸展长长的翅膀,绕着船舷一悠飞上去,又一悠飞下来,如荡秋千。船家们开始了晚归后的忙碌,擦船的,泼水的,扑扑通通叮叮当当,这声音经晚风一吹,就成了一个个美妙的音符,断断续续,将离不离,似那孩童的琴声一样撩拨着游人的思绪,点缀着河水的气韵。
横跨两岸的大桥也被夕阳涂得妩媚了。黑亮黑亮的骨架变得柔软而弓起,一如日月老人肩上的扁担,一头挑着一个城市,另一头还是挑着一个城市。桥上有风,从南边吹来,扑到脸上润润的,吸进嘴里甜甜的,想必是莱茵河水的味道。桥上的火车每三五分钟就呼啸而来,面对面的两列各自东西,桥就开始了一弹一弹地上下抖动,我们就好像坐在峨嵋山的滑杆子上。对面来一姑娘,潇洒地与我们擦肩而过,好像并没有觉察到我们的存在,一飘一飘的金发,带过一阵风,又飘来一股香。扭着脖子追看,原来桥的那头早有一先生立候,不见不散,于是桥下的河水里又多了两个相拥的人影儿。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未知何时,半轮上弦月悄悄地爬上了天空,淡黄淡黄的颜色,与西天的夕阳遥遥相对,那圆圆的落日就擦着塔楼向下滑,这是太阳神阿波罗驾着金色的马车回府去了,他身后射出的道道霞光染红了天空,也染红了波恩城,莱茵河更加柔和更加温馨了;城市、恋人、大桥、落日就一起叠映在河水里,成了丝绸上的纹样儿,漾漾的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像是哼着一首摇篮曲,啊!这城市,这莱茵河,就是一幅超凡脱俗的山水画哩!
科隆大教堂
高大、宏伟。站在它的面前有一种迫人而来的张力冲击你倒退二十米,再抬头,直把头抬得老高老高了才能看到插入青天的那两个塔尖儿,灰灰黄黄朦朦胧胧的艺术,似那男高音的歌声,轻盈而又嘹亮地高旋、高旋,一直旋进九重霄里了。
然后再上两级台阶,向前走二十几米,就进了大门。这是一个典型的哥特式弧形门,如一个巨型的荷花瓣儿。门内侧靠右的下面,有一身着红衣红帽倚门而立的人,胸前挎一个方木箱子,箱子上面有一圆孔,不时有人向里丢一两个马克,方知是装钱的物件。人是一个高而清瘦的老头儿,并不说话,木着脸看着进进出出的红白黄黑的人们。
教堂是空空大大的阴暗,虽有人不断地涌入,但仍显屋旷人稀,借从窗棂射进的微弱阳光,看宫殿似的拱顶回廊,看教堂的四壁、门窗、屋顶尽是些精美的雕像和绘着《圣经》故事的彩色玻璃画,数十根一搂粗细的石柱,从穹顶到地面纵向两排由西向东把教堂大厅二分为三;石柱间是横着一排一排的长条桌凳,最前面的是唱诗班的专用场地;红漆的座位和华美的乐谱架。只可惜没到唱诗的时间,大厅空旷而沉寂。参观的人个个缄口不语一脸的虔诚,只余脚步声在单调的回响,回响着一圈又一圈的神秘。
蓦然间,回响之声也倏地消失,前面的人都停了脚步,仰脸儿同看一幅玻璃画——《哀悼基督》。沉默、平静、虔诚、肃穆。这情形使我们想起了巴黎圣母院,在巴黎圣母院正厅西侧的墙壁上,也挂有这幅画,只不过是油画。记得当时看到这幅画时曾热泪盈眶,说不清是激动、是忧伤还是悲凉,一种梦中的感觉。圣母玛利亚两眼黯然,上身微微前倾,把刚刚从十字架上放下来的儿子耶稣基督轻轻地搂抱在自己的膝上,那哀恸凄切又不失庄严神圣的表情叫人久久不能平静。作者郎·卡尔通用他的心用他的血再现了伟大的母爱,创造出一种强烈的悲怆,其崇高悲悯的氛围感染着我们,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今天,我们在科隆大教堂又一次看到了这幅画,凄然之情陡然而生,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如电流触痛神经,想说什么,又好像有东西堵在了喉头,张张嘴,却发不出音来。难道再也经受不起圣母玛利亚忧伤目光的探视吗?想着便闭了眼睛,轻轻一吻教堂的画壁,缓缓地就走出了教堂。
门外不大的广场上,黑黑白白的男女正跳着慢动作的舞。中古时期的服装和现代的太空步是如何也协调不起来。然而黑人的舞技则无可挑剔。看那男男女女随着悠扬的音乐真如太空中的人儿:欲要大步快跑,却又失去了重心,胳膊如翔鹤的双翅,两腿一个劲地在空气里画弧,看着看着就要倒地,就是没倒,看着看着似要飞起,他就是飞不出去,身体轻盈得似一团棉花被风吹来吹去。如此每隔上十分钟就来一个造型,如电影定格的画面。开始只觉得个别画面的构成有些眼熟,看了一会,就渐渐明白,原来他们是用现代舞的方式来再现古老的《圣经》故事,那一个个重复定格的画面不就是一幅幅活着的《悲切》和《最后的晚餐》吗?
每当一个造型完成之后,一个黑人小女孩就手捧黑帽沿着围观的游人乞讨他们劳动的报酬。这时琴声就从她的身后飘来,沉静而温柔、宛转而又凄恻,亦如圣母玛丽亚长长的叹息。
绕到教堂的后面,就是著名的莱茵河,我们漫步堤上,宏伟美丽的教堂便迭荡在河水里了。回首西望,夕阳残照,晚祷的钟声一声又一声地从教堂的塔顶传来,浑厚而深沉,渗透了莱茵河,也萦绕在游人的耳际,这是温馨而平和的祷告,这是天神对善良人们的幽幽叮咛,我们凝视着莱茵河,听任这万籁之声悠悠远扬,冥冥之中,便用双手捧了灵魂,一任河风的吹拂,一任河水的清洗。
……
圣哲的故居
伟人的故居总是吸引人的。外国人到波恩十有八九都要去看看贝多芬出生的地方,到底有些什么灵气。就如去绍兴的要看鲁镇,到长沙的定要观瞻韶山冲一样。
这是一个不乍大的小楼,矮矮的三层似乎还不足两层楼的高度。门前一小院,说它巴掌大一块还嫌夸张了点,半匝用石子铺就供游人走动,半匝用铁栏围了种青草,一棵老树斜斜地倚在院墙上,歪歪曲曲的树干和那裸露如虬龙的树根似乎在证明着它的年轮和这个小院所经受的风雨岁月。
就在这棵树下,立着一个青年人的雕像,无疑,他就是贝多芬。这和我们在国内见到的贝多芬雕像有很大的不同,没有蓬松的头发和紧锁的双眉,只有一脸的忧伤和迷惘的神态;加之青黑青黑的颜色,乍一看也和这树一样老气横秋。我们估计这是贝多芬二十几岁将要离开波恩的模样。那时的贝多芬沉默、彷徨。伟大的天才音乐家莫扎特因贫困倒在了风雪的荒野,他的灵魂已开始从海顿的手中滑落,谁能接住它呢?贝多芬站在十字街头,遥望着维也纳,在哀伤,在哭泣,也在思考。
藤蔓从树腰处向上攀援,和那枯枝败叶纠缠得厌了,又爬上黄色的墙垣,黑色的瓦楞,横横竖竖,纷纷繁繁如了贝多芬的思绪把我们引进这幢小楼。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全身心地虔诚,生怕惊扰了这“象牙之塔”的宁静。屋,是奇窄,三四个人进去,第五个人就没有了下脚的地方;比上海人的“鸽子笼”和武汉人的“蜗居”还要小去许多。供人上楼的木梯也是曲曲的只能容一人上下,走在上面裂裂地炸响,低头看看木梯已被虫子啃得斑斑驳驳了。抬头向上走,稍没注意又“咚”的一声碰着了楼顶板,歪着脖子斜仰着脸,瞅瞅白色的顶板中有油黑油黑的一块。方知这地方早已碰过了千万个头颅了。置身其中犹如孙悟空的紧箍咒箍了身体,压迫得喘不过气来。1770年12月16日,一个伟大的生命就诞生在这里。或许是因为这房屋太小太矮的压抑,使幼年的贝多芬矮小而瘦弱,然而他那颗脑袋却出奇地大,出奇地发达,当同龄的儿童还在双亲的大腿上撒娇听故事的时候,贝多芬就已经趴在钢琴上开始了他艰难的人生跋涉。三岁开始练琴,八岁登台演出,同时承担起全家人的生活重担。十岁作为一名风琴手供职米罗莱特大教堂,十二岁第一件作品《为德雷斯勒而作的第九钢琴变奏曲》问世,接着他又连续创作了两首钢琴奏鸣曲,两首钢琴回旋曲和一首钢琴协奏曲。1783年克拉姆的一家《音乐》杂志称,这个十二岁的极富才华的孩子如果在业已取得的成绩上继续前进,将肯定会成为第二个沃尔夫冈·阿曼迪斯·莫扎特……
三层楼共十二个房间,一间就是一个展室,一个展室就是贝多芬一个时期的缩影,墙上挂着的,玻璃柜中陈列的,屋中间放着的,都是贝多芬在不同时期使用过的风琴、钢琴、小提琴、中提琴以及有关的文献、资料、图片和一千多件手稿。其中,那闪耀着圣哲之光的钢琴奏鸣曲《悲怆》、《月光》,交响曲《田园》、《英雄》几乎拉直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懂音乐的,不懂音乐的,都在争睹那斑斑渍渍有些泛黄的稿纸和稿纸上如蚕丝般的点与线,密密麻麻横牵斜引一如条条通向音乐艺术王国的羊肠小道,而贝多芬正是这羊肠道上的跋涉者。看着极简陋的桌椅,看着早已脱落了漆色,露出木质本色的钢琴,仿佛看到了贝多芬就伏在我们眼前的桌子上沙沙地写着曲子,就用我们身边的这架钢琴演奏着他的《悲怆》,他的《英雄》;那悲壮崇高,那叫人心灵为之颤动的“世界心声”就冲出了这小楼,向原野、向大海远扬,远扬……
《英雄》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交响曲了,然而它的原名并不叫《英雄》。贝多芬一生向往自由、呼吁平等,他热爱自由胜过热爱其它的一切。当他看到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如火如荼地向前发展时,他便激动地拿起了鹅毛笔,开始创作这部作品准备献给他所崇拜的拿破仑,然而当两年之后,总谱完成时,突然传来拿破仑称帝的消息,贝多芬愤怒了,把题有拿破仑名字的扉页撕得粉碎,喊道:“他要践踏人民的权利”、“要变成暴君了”!同年十月,这部作品出版,题目已改为“《英雄》——为纪念一位伟大的人物而作”。一张白纸几个音符从此改写了世界音乐王国的历史!
我们看到玻璃柜中的《英雄》手稿是翻开着的,有没有扉页没有人打开玻璃柜去证实,有人说是原稿,也有人说是别人的抄写稿,问旁边的管理人员也未得到肯定答复。我们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音符所组成的“高阶音序”,那如雷如电的英雄绝唱教人萌生自我意识,教人重树做人的尊严!
在贝多芬手稿旁边,还放着两件珍贵的陈列品:一个极普通、极简单的助听器和一本厚厚的《谈话录》。贝多芬也和所有伟人一样,一生充满了坎坷和磨难,二十六岁患耳疾,三十三岁就全靠助听器进行创作,五十岁听力完全消失。他不得不借助书面文字与来访者进行交流和探讨,这就是《谈话录》的由来。一个音乐家丧失了听力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有如画家失去了眼睛,歌唱家嘶哑了嗓子,所面临的只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死寂的空间。“我不得不又回到我童年时代,将在孤独中度过一生……因为我不能和朋友交谈,不能和他们尽情欢呼,因为我是一个聋子……”莫扎特的灵魂,要从他的手中滑落了,贝多芬能再次握住它吗?然而,贝多芬就是贝多芬!他是一个对自由人生充满了无限之爱的音乐家,是一个灵魂不死的音乐家,是一个与自己生命进行殊死搏斗的音乐家,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年里仍用音乐高奏他不屈的人生,写出了不朽名作《第九交响曲》,集古典音乐之精华,为浪漫时期的音乐开辟了道路。
纵观贝多芬一生,虽然只有57个春秋,却创作了交响曲、钢琴协奏曲、小提琴协奏曲、钢琴奏鸣曲等大大小小三百多个作品,从他十二岁开始创作算起,平均每年创作近七部,呕心沥血,不停劳作,给人类留下了永恒的精神财富。有人把贝多芬的音乐比做是普罗米修斯盗给人间的天火,把贝多芬辛劳的一生比做西西费斯推巨石上山的一生,实不为过。
我们终于要离开纪念馆了,尽管依依不舍。在西欧,我们云游多日,足迹遍及四国八城,而真正使我们留念,使我们灵魂为之震颤的则是波恩,是波恩城中的这幢小楼。
19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