榔梅树
榔梅祠几建几毁,最后一次重修是在明永乐年间,距今已五百寿矣。层石累砌,朱墙翠瓦,看似庄重沉稳,但它座落在乌鸦岭的崖壁之上,上揽白云,下临深谷,总觉得哪一日它也会随了玄天真武飞升了去。
或许这就是道家的风格吧。飘飘渺渺,吞云吐雾,讲究的就是一个“仙”字,其玄机非我辈所能解也。遂一脚踏进去,又忽悟用力太猛,俗气太重,退回来,收腹提气,再轻手轻脚温文尔雅地慢慢品味。毕竟是明代建筑么,老还是老了些。高齐膝盖的门槛已被鞋脚们踢成了凹;檐下的石条也被雨点们砸成了坑。房顶上黑瓦沟沟里生满了尺把高灰白灰白的经年植物。最是那墙脚之下,石道之侧,陈陈新新的苔藓如绒如毯,色泽分明:石青之上生着石蓝,石蓝之上长着深绿,深绿之上又浮着浅黄。宛如丹青妙手,一笔掷下去,那功力不知是炼就了多少个年月的。但,你只能感觉到它的老,却感觉不到它的衰。站在院中,有一股真精之气充溢着你。我们老家有句旧话,叫老成了精,精在这里是指活的顽健,不死,与仙同义。
然而,我乃俗人一个,到榔梅祠不是要来吸纳仙气的,而是意在奇树榔梅。据传,净乐园太子在此修炼,插梅寄榔,有誓言:“予若道成,花开结果”。而后果然长成榔梅树,花艳果甘,不亚于王母娘娘后花庭里的甜蟠桃。当然,这都是附会,景区么,在所难免。但榔梅树却是实实在在的有。早年我好读闲书,见徐霞客《游太和山日记》(武当山古称太和山)中有这样的记载:“……谒榔梅仙祠,祠与南岩对峙,前有榔树特大,无寸肤,赤杆耸立,纤芽未发。旁多榔梅树,亦高耸,花色深浅如桃杏,蒂丝作海棠状。”又说其果“形侔金橘,漉以蜂液,金相玉质,非凡品也。”我自知福浅,来的不是季节,当然不能比徐氏可以尝得榔梅果,但看看榔梅树,饱饱眼福总还是可以的吧。便祠前屋后地寻,松杉、古柏、红椿,还有珍贵的白辛树和三尖杉。奇珍异植,合抱之树可谓多矣,可独独没有榔梅树,连“无寸肤,赤杆耸立”的榔树也不见。心下急,见一发髻高挽的道人正在打扫廊道,就上前打躬作揖,问,可道人面呈难色,忽然记起了当年徐弘祖来此求榔梅实,观中道士也是噤不敢答,莫非他以为我也要求榔梅果不成?便细陈我意仅在看一眼而已,并无他求。哪想到那道人仰首长叹:“非是我不愿讲,而是此树早已绝迹了”。言后不往地摇头唏嘘。多年痴梦,一时被道士点破,我就像是丢了魂魄,呆傻半天,当下精气神就散了。
天色渐暗,我懒懒地步出祠门,心存万般遗憾。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层树翳日,鸟雀啁啾,山静而泉声嗡淙,就想了明朝人魏良辅题武当山榔梅树的诗:“冻梅偷暖著枯芽,石径云封第几家?雪色风香尤会意,青鸾衔出过墙花。”此时无雪,山雾却重,其境自然不减诗意,只是青鸾(鸟雀)依旧飞,可榔梅树不再,“过墙花”去哪里衔呢?
石道
武当山的石道分为官道和神道。从原均州古城至玄岳门蜿蜿蜒蜒三十五公里,全用青石铺成,古为官道;从玄岳门,沿玉清宫,五龙宫到太和宫起起伏伏四十五公里,也是石铺古道,人称神道。官道是走不成了,余生也晚,没见过,据说它早已沉下丹江水底的“龙王宫”。倒是神道还残留人间,不过,毕竟是神道么,想上去走走也难,站在天柱峰下脱帽而望,那磴道尽在削崖之上,高插入霄。著名的三天门影影绰绰在云雾中欲藏还露。石阶就如天梯一般,一层一层地高旋,一层一层地虚淡、模糊,如水墨画儿,渐渐地就缥缈了,似乎真的有仙人在天庭扶着“梯子”的顶头,只等人上。
上,就是非神人而走神道,难免心生忐忑。自诩有胆又有力者在上之间总要大吼一声:豁出去了!可吼声刚落,他又会轻轻地补回一句:有神保佑呢,怕什么。嘴说不怕,可他的脸色就失了常态。何故?向脚下看,石道宽不足一米,一头搭山边,一头临深壑,脚尖伸出去,用力试试,生怕石板不稳,总担心悬空的一头会突然地垮下去。更有鸟道,蛇行于斧劈岭脊,人行其上,如履墙头。自古都说华山道险,其实武当神道,险不在华山之下,华山尽石,如山之无肤;少树,又如山之无衣。无肤无衣,阳光可直接照射在石磴道上,趁太阳天去攀登,道不滑,虽险,可险在意中,有防,则无大碍;而武当山,山深林幽,经年雾多湿重,石磴上绿苔旺生,晴日光滑如落雨,雨日光滑如抹油,脚踩石上,虽再三而不落实,防不胜防,是险在意外也。当地土民有言:“走进玄岳门,性命交给神”。非亲历,断不会解。或许正因为它高,它险,故人踪较稀,老荒气重。蹬道旁多有合抱之树,崖上崖下地悬挂,皮如石皴,态如龙蛇,又有巨石上丰下瘦,状如大鹏,欲飞似落,游人走到跟前不敢久站。来时,友人曾告诉我,神道之侧多有碑碣,岩壁之上亦残留有米芾、陈抟、吕纯阳、王世贞等人的诗刻。但,除米芾所书“第一山”三字之外,其它遗迹皆遍觅不得。虽也看到些许摩崖文字,但大都因霜雕雨蚀,斑斑不辨字迹,不辨年代,不辨作者为谁。于是边看边叹,边叹边恨,无奈时光无情,惜哉。可我转而读这神道古蹬,一块一块,或砌或累,或断或续,或仄或斜,青黑青黑竟也如他们的诗,他们的字,既古质苍茫,又气韵沉雄,就觉不虚此行了,就此神道叩拜千次万次也值呢。
神道成于何时?细,怕已不可考;粗,大致从周之尹喜在此修炼便有了雏形,但推想只能是一个荒径而已。到汉末晋初,经阴长生,谢允在此喧哗,武当作为道教名山已远播四海。有名则人多往,人多往则路必成。但是不是石蹬道呢?说不准。有据可查的是唐之地方官姚简,在此开建祠堂之先,至宋至明,皇家抑佛扬道,武当大兴土木,万间宫观皆由工匠凿石铺路相连,想必就是眼下称之为神道的石道了。但石道如世道,兴废不定,铺而毁,毁而铺,修修补补,一晃百年千年而过,神道上的朝代就乱了,一段路,唐宋元明都在其间,尘间荣枯皆留烙印,我用手摸,石磴是湿漉漉的老残,而印在掌心的痕纹,又成活泛泛的历史,我蓦然一惊:想,这高悬在半空之中的神道不就是一个时空隧道么?人在上面走,一脚踏宋,一脚踏唐,或是踏晋踏汉也不一定哩。这时有鸟儿在崖上啁啾,音调绝美而异样,只是死听不懂,我就只当那是古时的方言,平平仄仄,抑扬顿挫,定是在咏诵唐人的诗句宋人的词章了。我的心陡然地空蒙起来,身子也飘忽起来,是似兴奋,又似要追寻什么,脚步儿就如有神助似的,一步一个朝代地往上走、往上走……
神
在武当山落户的诸神中,论“官位”,是三清、四御的位最高;论名气,则是真武大帝的名最大。名大,庙观就大,叩拜者也多,反之则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至于他们在道教中谁排老大,谁排老二或老三,百姓们不管那一套。但凡来武当朝山的香客,大都直径上金殿一拜,然后下山走人,其它庵堂祠庙,少有光顾。
细琢磨,神间与人间也大体相仿,名与实总是存在距离的。追究竟,还是神由人封,关键看皇家在某一时期需要谁,喜欢谁。那年宋真宗一高兴,封碧霞元君为“天仙玉女”,于是乎,碧霞元君的大名就盖过了她的主人东岳大帝。到泰山,拜泰山奶奶(碧霞元君)的人多,而知道她本是东岳大帝的一个侍女的人少。真武帝之名在民间家喻户晓,其实呢,他不过是道教里四方神之中的一个北方小神,身为龟蛇合体,原名玄武,真武是后来为避圣祖赵玄郎之讳而改的。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五曰:“玄武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晋葛洪《抱朴子内篇·杂应》称老君李聃“左有七十二青龙,右有二十六白虎,前有二十四朱雀,后有七十二玄武”为之作护卫。由此可见,玄武乃老君的一个马后卒子而已。
一个马后卒子怎么会有如今的大气象呢?这还得要感谢宋真宗,他本好封神,又加上大宋朝经常受到北方外族契丹、辽国的威胁,刚好,玄武是传说中的北方护卫神,需要他,但又嫌他的神位太低,怕挡不了事,就加“官”进“爵”,连升三级,在大中祥符七年给加号为“翊圣保德真君”。一句话,玄武就与翊圣、天篷、天猷平起平坐,合称“四圣”了。后来历代帝王又不断地加封:真君、上帝、帝君等等,其名声也就愈加彰显。更有道教中人不甘落后,见皇上垂青玄武,就趁势推波助澜,编造了玄武的种种神迹与身世,《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曰“……净乐国王善胜皇后,梦而吞日,觉乃怀孕,其母气不纳邪,日常行道,既经一十四月,乃及四百余辰,于开皇元年甲辰之岁三月三日午时降诞于王宫,相貌殊伦,后既长成,遂舍家辞父母,入武当山修道,四十二年功成果满,白日升天,玉皇有诏,封为太玄,镇于北方”。本来一个爬行动物,摇身一变为人神,那个龟蛇之身怎么办呢?好说,改为他所收之二魔,形象就成了“被发黑衣,仗剑蹈龟蛇”的将军模样了。我上天柱峰,走进金殿一看,不错,衣着神态正是他。只是衣不黑,发也不黑,全身是铜铸鎏金的。与我在昆明鸣凤山金殿和广东佛山祖庙看到的形模相似,庄严凝重,容颜丰润,眼半睁着,凤尾上翘,不怒却又威猛异常。不过这威猛之态已被袅袅青烟撩得有些恍惚了,法曲声中,又感飘飘乎乎的遥远,没办法,香客太多,寄希望于他的事也太多,神像前的蒲团上,有拳头大一块已被额头们叩得烂了。
我站在金顶之上,遥望山下的太子坡,那小而简朴的庙观中促局着太上老君,就想这天柱峰乃武当七十二峰之中的最高峰,这金殿也是武当山万间宫观中唯一的金殿,一个“马后卒子”如此高高在上,放览无边风月;荣华富贵,独享万民朝贺,不知作为最高神——三清神之一的太上老君该作何感想。
没有料到,下山时,一老道送给香客们每人一本《祖师宝训》,巴掌大小,白面黑字,很朴素。打开看,一尽的道德真言,不仅心下疑惑,拜的明明是真武神,怎么领的是老君的旨意呢?一拍头,突然明白了:原来老君并不寂寞。
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