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
关于保康,我最早的记忆,当是它的原始气。八六年吧,我随剧组拍戏,剧情是一个远古传说:石洞似的房子,石洞似的房子里,几个猴子一样的人过着简单而神秘的生活。野岭之中,时时传来兽们的嗥叫。白雾、枯树、赤裸的人,齐胸的散发和狂奔。一切都充盈着洪荒时代的激情。
拍摄地就选在保康北部的一个山谷里。当地的山民说,这条谷,阴森得很,终年不见人进,叫我们可要小心些。果然,谷深而窄,两山如一斧劈开,叠嶂之下,翘首不见峰顶,曲处一线云天;山腰有累累垂石,涧底哗哗清流。虽已七月,涉其中,两腿阵阵生凉。正午的阳光从两峰间、从杂树的枝叶间射下来,感觉是满眼的金针银针。混沌的石头、红土,水中荡漾的影子立时铺上一层暖色。再看看坡上、树上绽放的花朵,如巫婆念咒:春天到了,夏日不知去向。
我担任着剧组的美工。我想找到一处百年千年没人光顾过的“净土”,哪怕是郦道元,哪怕是徐霞客。好让我把它想像成剧中的鸿蒙年代,以寄托我对原始文明的一种尊重和推崇。
我固执地以为,原始文明犹如一天的早晨,而现代文明则如正午或黄昏。拍这个戏,我投入了巨大的热情。趁着正午的阳光,我在谷底攀藤爬树,翻石趟水。有极小的鱼、牛蛙、石头上坐着的猴子、野猪,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兽见人吱吱乱叫,却不知逃走。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惊恐的眼神。我一阵感动。我知道,属于谷底的阳光不多了,幽暗正在走来。它们会从我的眼前消失,或许永远不会再来。我与司徒兆敦先生拼命地画着速写。司徒是导演,可他喜欢美术,喜欢猎奇和探险,我俩结伴,边走边画,边画边叹。
狐狸、狐狸!司徒在叫,他说他爱狐狸,他向狐狸走去。事实上我正在担心遭遇一条大蟒或是虎狼。
无底的溶洞,行走的云,不见出处的飞瀑流泉,稀奇的花栎树,珙桐,蛇形的松,荆棘,黄羊草,藤萝缠绕的地方开着兰花。半透明的石头。没有野蜂,不见飞鸟,只闻高水跌落的嘭嘭声。
这是一条隐藏在岁月深处的大峡谷,它将成为原生态的证人。
二00二年八月,荆山紫薇红保康野花谷生态之旅拉开大幕,受邀请,随作家们再赴保康,来到一个叫五道峡的自然景区。从进峡谷开始,如旧梦复苏,总觉眼熟,而且越往里走越是眼熟,直至看到了名曰响水瀑,仙人洞的地方,才证实了我的猜想:五道峡,就是十七年前我们来拍戏的那个峡。我曾在仙人洞里面“住”过几天,临时客串一个神医,医好了别人的病。现在我自己病了,不知有谁能医。
涧边的路修好了,一级一级的石阶、石梯、石桥、歇脚的亭子、茶房,悠扬的筝曲伴着游船……
这就是我记忆之中的那个山谷吗?虽然不容怀疑,却如儿时的玩伴,老来相见,总觉着哪个地方不太真实。
巧遇市作协副主席、日报社社长郑浩先生。原来我们住在一个院儿,早晚都能碰着,没觉得什么。去年我搬家出城,也就年把时间,像是多久没见似的。电视报总编李宪国先生说:你俩合个影吧。于是,站在一个瀑布的前面,咔嚓一声,感觉很好。
我想,不太真实的感觉大概来自于些许的装点吧。这有什么不好吗?生活需要装点,爱情需要装点,房屋需要装点,人需要装点……这是现代文明的诱惑抑或是冲击。少点儿诗人的浪漫和担忧,让自然适度地接近于人类,滋润于大众,这有什么不好吗?
沉睡在岁月深处的山谷,正在醒来。
紫薇花开
似痴如醉弱还佳,霞压风欺分外斜。谁道花红无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一些花落了,一些花正在开放,还有一些才刚刚结蕾。她们依据不同的气候,开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
是的,一般的花们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季节,而且只有一个。
但紫薇不同。紫薇是花,可紫薇却要从一个季节走向另一个季节,而这并不是为了充溢诗人们有关于花的情结。
紫薇是在一个枝头上反复重现着别人只有一次的生命过程——结蕾,开放,落英纷纷。
有很多的花,对我来说,她们犹如美丽的女人一样能让我产生幻觉。她们的身体,她们的脸,她们的唇,一如花瓣儿叠叠重重,让我温馨无比,也让我眩晕让我失重。这是一种浪漫情色,抑或是对花们的期待——男性生命中的一种原生性的期待。但是这种“原生性”有时间也不牢靠。比如我观紫薇,站在六月(我指的是阴历六月)的炎阳之下,犹如隆冬赏梅于白雪之中,心底生出的不是美之姣姣,而是敬羡与仰慕。性质变了,由情爱转向了崇拜。这都是时间闹的鬼。在时间面前,任谁都显得那么的渺小,没有办法的事情。不信,你看那古桩紫薇、悬根紫薇,随意挑一棵都是百年千年,一如遁世隐者,阅尽人间无数。
紫薇是智慧的,是智者的化身。从智者之身生出的柔枝柔条上的花朵亦是智慧的花朵。只有智慧的花朵才能够从一个季节走向另一个季节。
我们是在一个上午去看紫薇的。保康是紫薇的故乡。要识“庐山真面目”不来保康是不行的。她的“真面目”不是随便一个地方都能看得到的。全国有许多的梅林、桃林,许多的兰花谷、牡丹山,而紫薇林只有一个,它在保康。
天上飘着雨,细而密的。车子泥泞着,摇晃着,拐弯儿,再拐弯儿,进入一座山,又爬上一座山,最后步行。
这是一座什么山?我至今不知。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了紫薇花。满坡满谷的紫薇花,一树一树,一枝一枝,相牵相连,相映相间,簇簇拥拥的如明丽的红绸,更像燃烧的火把,把阴沉的天空照亮,把保康照亮。
紫薇花,是保康的另一个太阳。
狐狸与美人
我在绿水深涧里行走。被溪流冲洗得如玉石般的石头上有一个窈窕女子亮着足跳来跳去。啪啪的响声溅得水珠老高、老远。我一抬眼,见到的是一袭白色长裙在飘,还有发,黑色,也在飘。晶莹的水珠往下撒落时选择了我的脸,我的脖子,猛的一个激灵,感觉是空山灵雨。不过,我还是惊叫了一声:“白狐子!”我叫“白狐子”的时候听到身后一个山民说了一句“少见多怪”的话。
山民说话的腔调显然是不屑的,是伤人自尊的。但这又是无可奈何的事实。我在城市整日看到的是脂粉,是发套,是假睫毛和唇膏的粉饰与雕琢,偶然间遇见如晨露般纯净,如天使误落凡间一样的美女子叫我如何不惊叹?要命的是她回眸一笑,那女子回眸一笑时,眸子带电,我差点摔倒。
保康的山洞特多,狐狸却少,原来狐狸们都变成美人了。
狐狸与美人在科学上是不搭界的,但在某些人的心里而却关联得紧,比如我。如果我见到一个美女子而又无缘与她牵手,我习惯是根据她的肤色衣着由爱而恨地骂一句“白狐子”、“红狐子”或者干脆骂她“狐狸精”。骂她“狐狸精”的时候,是我恨得透的时候,绝望的时候。一地昙花,无法收拾。但事实上又说不上是骂,因为谁都知道,狐狸精在男人们的词汇里绝对是个好词,硬声地骂骂是给别人听的,心里还是软。不说词汇吧,说实际的小兽,狐狸的聪明伶俐和与人为善,总是讨人喜欢的。况且,它只是在你需要她的时候才变成精的。例子很多,大多是在夜里,窗台上有一盏灯,书生做诗做得累了,抑或是读书读得寂寞了,它(她)飘然而至。
然而在保康与在别处不同。在青山绿水之中的保康,你用不着装作读书人的样子去翻书的。也无需等到夜晚,在窗台上燃一盏灯。你走在山坡走在谷底走在山洞走在飞瀑前走在花丛之间,每每就闪出一个来吓你一大跳。还是那日,我出峡谷,从小道上回去,去向那个建在半山腰的电信宾馆。我以为是错觉,刚拐了一个山弯,迎面来了一位手提着小篮子的村姑。小篮子里是菜或是别的什么我已印象模糊,因为她柳枝一样的腰身和蓝色带白碎花的衣着一下子套牢了我的眼睛。我就那么地看着她,她从我的身边走过。发光的头发和蓝色带白碎花的衣衫在秋日的夕阳里升腾起一股玫瑰色气流——一种绝对暧昧的气流。它沿着我的脸,我的发际带着我的欲望向上攀升。那张因健康而美丽因本色而真纯的脸是我久违了的。无邪的眸子在闪烁。尽管她对于我的迷醉报以了友善的微笑,可是我依然愣着,连吃惊时常有的“噢”一声也没有,就晕菜了。
夜里我反复回味着那个山民说的少见多怪的话,不过没有感到有伤自尊,因为我已经相信,狐狸精一样的美人在保康到处都是。
毫无疑问,保康是女人的天堂。她们在浮动的山岚中生长,在湿润的空气中生长,在茂林修竹中生长,她们的长睫毛不是画出来的,眼圈也不黑,竹子一样的细腰不靠减肥药。在男人们的眼里她们是自然的精灵也是狐狸。狐狸善变,但万变没离其宗的是那一身的山野风韵和只有林中小鹿才有的清纯和善良。
心灵的家园
我会不会来保康的山地住上一年二年时间,或者更长?
看着高楼越盖越高
呆在繁华的城市而内心失落,是不是一种生活的无奈?寻求纯和走向宁静,将是我心灵的期盼。
到温泉去,到野花谷去,或者更远,到九路寨去。在九路寨伐薪采薇,掬泉涤心,灵魂必然干净。
那就在九路寨造一间土屋吧,茅草顶儿的那种。这里不再会有金装银饰,不会再有灯红酒绿,没有胭脂,没有抛光的大米,注水的猪肉,用避孕药喂养的鱼。在离开保康的前一天,遇到九路寨的村主任李加云,一条黑黑的汉子,他说好啊好啊,九路寨才是人类真正的家园。
淳朴的民风,迷蒙的山色,遍地的芫荷地皮泉鱼苦菜猴头菇牛肝菌吊锅饭。生活的本质全在这里。
我会带一支口琴或者是写小说。我去那个水清风和之地不吹口琴不写小说干什么呢?若是读书,就读梭罗的《瓦尔登湖》,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艾芜的《南行记》。这些书都属于自然,在自然之中读他们才能感悟它们。如果要去追回那些早已被城市淹没了的澄澈情怀,去唤醒早已被城市遗忘了的久远的事物,我就走进森林,去与树对话,与鸟对话,与溪里的鱼虫对话。它们是一群被城市遗忘了的精灵,梦寐以求的童话将在它们之间产生。
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地躺在绿色的草地上,看斑驳的阳光把树叶照成不同的层次,感受着湿湿的轻风飒飒吹来。事实上我躺着不可能什么也不做,我在倾听,静静地倾听,倾听自然,倾听宁静,亘古的自然和宁静不要思想,没有欲望,只有肺叶在打开,周身的毛孔在打开,作深呼吸。植物的气息,野兽的气息,粪便的气息,水的气息,云的气息,谁说我不是一棵树,不是在飞的蝴蝶,不是纷纷扬扬的叶子,不是一只狼?
时间在这里是平静的,从容的,也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城市的节奏在此得以缓慢,人的生命得以延长,生命的存在也因此显得更加美丽。
在九路寨,我将永远不会孤独。我除开融于山林,还可以与山民们家长里短,还可以找来李修平,当然,是在喝酒的时候。就在我造的那间土屋的场院里,支一张桌子,没有凳子就坐石头。吃着只有九路寨才有的白蒿豆腐,从午后一直喝到珊瑚般的晚霞铺过来。闻着香味跑来的有山鸡、兔子、猫头鹰和狗。菜热了凉凉了热,这会再看这位山地作家笑眯眯的眼神和酒后的微醺,一如他的小说会给我带来一个快乐的黄昏。
这里的山鬼很多,妖精很多,民歌故事很多。要去寻找它们得等到黄昏过后,夜幕来临。沿着山石路径去十八滩,去钻天洞,去山谷下的青龙观。须走几十里地,百十里地。若恰巧遇上一个巫婆是最好不过的。巫婆是个妇人,相貌并不恶,却有变化的本事。昼伏夜出,巡查罪恶。她把虚伪变成石头,把奸诈变做一棵树,把卑污变成猪,等等。因此巫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会向她打探咒语,或者在她的咒语中昏昏欲睡或者飞起来,直到九路寨的又一个黎明的到来。
2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