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岁那年, 一切都改变了。1979 年的圣诞节刚过, 苏联人攻打了我们的邻国阿富汗。数百万阿富汗人跨越国界逃到巴基斯坦,齐亚·哈克将军为他们提供了庇护。白沙瓦各处支起大量白色帐篷,直至今日, 仍有一些帐篷在那里。我们最大的情报单位———三军情报局(ISI)(ISI, 全称Inter Services Intelligence, 是巴基斯坦最大的情报单位) 隶属于军方管理。ISI 开启了一个庞大的计划, 招募并训练这些难民营里的阿富汗人成为游击队员。虽然阿富汗人被誉为天生优秀的战士, 负责整个计划的伊玛目上校仍抱怨说, 整顿这些人有如“把青蛙抓去称重” 一样。
苏联入侵事件扭转了齐亚·哈克在国际社会的形象: 他由一位被大家所鄙弃的角色, 转变为一个冷战中伟大的自由捍卫者。因为视苏联为最大的敌人, 美国再次成为我们的友邦国。邻国伊朗几个月前发动了革命, 导致美国中情局在这个地区失去了主要基地。巴基斯坦于是取而代之。数十亿美金和武器从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流入我们的国库中, 帮助ISI 训练阿富汗人对抗苏军。齐亚·哈克将军受邀到美国白宫与里根总统会谈、到英国唐宁街十号与总理撒切尔夫人会晤。西方社会不断地为他送上各种表扬和赞美。
当初, 总理佐·布托指派齐亚·哈克接管军事, 是因为他以为齐亚·哈克不太聪明, 不会是个威胁。他称齐亚·哈克是他的“猴子”。但齐亚·哈克实际是一个很狡猾的人。他使阿富汗不仅吸引了意图阻止苏联共产主义思想蔓延的西方世界, 也吸引了从苏丹到塔吉克斯坦的穆斯林, 因为这个兄弟伊斯兰国家受到了异教徒的攻击。大量的金钱同时从整个阿拉伯世界涌入, 特别是沙特阿拉伯, 不论美国送什么来, 他们也依样画葫芦, 甚至还派来了参战的武装分子,其中包含一名沙特百万富翁———奥萨马·本·拉登。
普什图人居住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边境地区, 对英国一百多年前划定的巴阿边界也不完全认可。所以当苏联入侵, 我们不只为了宗教信仰, 也为了民族主义而热血沸腾。清真寺里的毛拉在讲道时, 会时不时谈到苏联侵占阿富汗的事, 谴责苏联人是异教徒, 并催促民众加入圣战士的行列, 成为除了我们从小所知的信仰五柱(信仰五柱分别为信奉唯一的真主、一天祈祷五次、布施、在斋戒月时从清晨禁食到黄昏, 以及前往麦加朝觐。这是每一个身体健全的穆斯林一生中必定要做的事)以外的第六根支柱。父亲说, 当时, 美国中情局竭力鼓吹“圣战士”这个概念。难民营里的孩子甚至会拿到美国大学编撰的课本, 用战争教导基本的四则运算。课本里有像这样的举例: “如果10 个苏联异教徒, 有5 个被穆斯林杀死了, 就会剩下5 个。” 或是“15 发子弹-10 发子弹=5 发子弹”。
几个和我父亲住同一区的男孩子去阿富汗打仗了。父亲记得,一天, 一位名叫苏菲·穆罕默德的大毛拉来到村里, 要求年轻男子去参战, 以伊斯兰教之名对抗苏联。很多人参加了, 有人带着老旧的来复枪, 甚至只带着斧头和火箭炮就出发了。那时没有人知道,几年后, 这个学者的组织发展成为“斯瓦特塔利班”。当时, 我父亲才12 岁, 还不能打仗。但几乎整个20 世纪80 年代, 大约十年之久,苏联人都在阿富汗。成长为一名青少年后, 我父亲也决定要成为一名圣战士。然而这之后, 他反而更少祈祷了, 因为他常常得在清晨就离家出发, 走路去另一个村子的清真寺, 跟着一位塔利班(原文为“talib”, 指已成为塔利班激进分子的宗教学生)学长研习《古兰经》。当时, “塔利班” 单纯只有“宗教学生” 的意思。他们一起研读了《古兰经》里的30 个章节, 不只朗读, 还有讲解, 很少男孩子会做到这些。
这个学长把圣战士形容得无比光荣, 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父亲。他会不停地跟我父亲说人生苦短。村子里的年轻男人没有什么发挥的机会, 我们的家族也仅有一小块土地, 父亲不想像其他同学那样,最后不得不去南方的矿井工作。矿工的工作辛苦而又危险, 一年之中, 总有好几副棺材因为意外事故发生而被抬回村里。村子里大多数男孩能期待的最好的工作, 就是到沙特阿拉伯或是迪拜的建筑工地工作。所以, “天堂有七十二个天使” 听起来十分吸引人。父亲每晚向主祈祷: “喔, 阿拉真主, 请让穆斯林和异教徒打起来吧, 这样我就可以在您的圣泽下捐躯, 成为您的殉道者了。”
有一阵子, 穆斯林这个身份在他的生命中, 似乎比所有的一切都要重要。他开始自称“齐亚乌丁·潘齐皮丽”(原文为“Panchpiri”, 潘齐皮丽是一个教派), 也开始留胡子。
他说, 当时就像是被洗脑了一样。如果当时有自杀式炸弹袭击的机会, 他可能也会去参加。但他从小就是个很爱问问题的孩子, 不会只关注事物的表面意义。虽然在我们的教育里, 公立学校就是要你死背课本, 学生也不该质疑老师。
大约在他祈祷成为殉道者上天堂的时期, 他认识了我母亲的哥哥法伊兹·穆罕默德, 开始接触到她的家人, 在她父亲的会堂出入。我母亲的家人深入参与当地政治活动, 加入教区的民族主义党派,并强烈反对参战。当时拉曼·夏·萨耶写了一首很有名的诗, 将阿富汗发生的事描述为“两头大象之间的战争”。意指这是发生在美苏两国之间, 而与我们毫无关系的战争, 还称普什图人为“两头猛兽打斗中折损的青草地”。在我小的时候, 父亲常常引用这首诗给我听, 但当时的我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父亲深受法伊兹·穆罕默德的影响, 并且认同他的理念, 特别是法伊兹关于终结国内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体系的说法。当时, 几个大家族已经掌权数年, 富者愈富, 贫者愈贫。父亲发现自己身陷两个极端之间挣扎, 一边是政教分离和社会主义, 一边是伊斯兰军激进分子。我想他最后决定取其中庸了。
父亲很敬畏祖父, 他跟我说了很多关于祖父了不起的事迹, 但他也告诉我, 祖父自己都无法达到他对别人设下的高标准。他是个很受欢迎又充满热忱的演说家, 如果他可以多用点心思在人际交往上, 少花点时间跟表亲以及其他比他优异的人较劲, 他或许可以成为很优秀的领导人物。在普什图社会, 亲戚比自己受欢迎、富有或是比自己更有影响力, 是一般人很难忍受的事。祖父有个亲戚也在他服务的学校里当老师。当他得到那份工作时, 他将自己的年龄填写为比我祖父年轻许多。我们一般不会记得自己确切的生日, 比如我母亲就不知道她是何时出生的。我们习惯于用大事件来记住出生年, 比如说一次地震。但我祖父知道他的亲戚其实比他年长许多。他对此非常愤怒, 搭了整整一天的车, 跑到明戈拉去找斯瓦特的教育部长。“萨比,” 他跟部长说, “我有个亲戚比我大十岁, 你却在证书上把他写成比我小十岁。” 部长就问他: “好啊, 毛拉, 那我们要怎么帮你写呢? 你想要出生在奎达地震那一年吗?” 我祖父答应了,于是他得到了新的出生年份———1935 年, 比那个亲戚年轻很多。
家族内互相较劲造成父亲常常被表兄弟们欺凌。他们知道他对自己的外表缺乏自信, 学校里的老师也都比较疼爱长相好看的男孩。这些男孩子们会在我父亲下课回家的路上拦住他, 取笑他个子又矮、皮肤又黑。在我们的社会里, 遇到这种欺凌是一定要报复的, 但我父亲比他的亲戚们瘦小多了, 只能默默承受。
那时候, 父亲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让祖父满意。祖父写一手很漂亮的字, 因此父亲会花好几个小时费尽心力地描绘每个字, 但祖父从没给过他一句称赞。
而祖母却总在鼓励他。父亲是她最疼爱的孩子, 她相信好运一定会降临在这个儿子身上。她对父亲疼爱至极, 宁愿自己不吃, 也要在父亲的盘子里多塞一片肉, 或多给他一点牛奶里的奶油。当时,村子里还没有电力, 学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父亲往往是在会堂里点着油灯读书。有天他去睡觉时, 油灯倒了, 幸运的是祖母在火灾发生前先找到了父亲。正是祖母对父亲坚定不移的信心, 鼓励他骄傲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而这也是后来父亲指引给我的道路。不过, 祖母也对父亲发过一次脾气。当时, 几个从圣地迪赖·赛耶登来的圣人常常在村子间游走, 乞求面粉。有一天, 他们在祖父母出门时来到家里。父亲撕开了放着玉米的木箱上的封条,帮他们把碗装满。祖父母回到家时, 简直气炸了, 揍了他一顿。尽管对访客很大方, 但普什图人对自己是出名的节俭, 而祖父又对金钱特别谨慎。如果他的小孩有谁不小心把食物洒出来, 他便会暴跳如雷。他是个非常严谨守纪的人, 经常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孩子不能跟他一样。因为他是老师, 所以他儿子参加运动和童子军的费用都可以享有折扣。这个折扣非常微薄, 大多数老师都不在乎, 但祖父却强迫我父亲去申请。父亲当然不愿意这么做, 却不得不去。当他等在校长室外面时, 就已经紧张得满身大汗; 进到办公室后, 他口吃得比任何时候都严重。“就好像我的荣誉全都赌在这五卢比上了一样。” 他曾这么跟我说过。祖父从没给他买过新书。他会要求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在学年结束时, 把旧书留给父亲, 然后他会派父亲去人家家里拿书, 父亲为此感到很羞愧。但他不想成为文盲, 因此也别无选择。他的每一本书上写的都是别的男孩的名字, 没有一本是属于他自己的。
“把旧书留给下一个人使用并不是什么坏事。” 父亲曾说, “只是我真的好想要一本新书, 一本用我父亲的钱买的、没有被别的学生写过的书。”
因为不喜欢祖父的过于节俭, 反而使父亲成长为一个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很大方的人。他下定决心从自己这辈开始, 结束族人、亲戚之间争斗的传统。当校长的太太生病时, 我父亲捐血救她。校长感到非常震惊, 并对自己过去百般的刁难行为致歉。当父亲跟我讲起他童年的故事时, 他总是告诉我, 虽然祖父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他给了他人生最重要的礼物———教育。祖父送父亲去念公立学校,学英文, 接受现代教育, 而不是把他送去念伊斯兰学校。虽然有些人指责祖父, 认为他身为毛拉, 不应该这么做, 祖父也毫不动摇。祖父的引导使父亲对学习和知识产生极度的热爱, 并对人权问题非常关注, 父亲也把这一点传给了我。祖父会在周五传道的时候谈论穷人与地主, 还有真正的伊斯兰教为何反对封建制度。祖父会说波斯语和阿拉伯语, 并且非常重视文字。他读伟大诗人萨迪、阿拉马·伊克巴尔和鲁米的作品给我父亲听时, 充满热情、激情四溢,仿佛是读给整个清真寺的听众听一样。
父亲强烈渴望能够用流畅不结巴的语言表述自己, 他也知道祖父非常希望他成为一名医生。父亲虽然是个聪明的学生, 也是一个天生的诗人, 但他的数学和理科成绩却很差。他觉得自己是个令人失望的孩子。于是, 他决定报名参加地区的演讲比赛, 让祖父为他感到骄傲。大家都觉得他疯了。他的老师和朋友都想劝退他, 而祖父开始也不愿意帮他写讲稿。但最后, 祖父还是帮他写了一篇很棒的稿子。父亲一遍遍地背诵和练习。因为家里没有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 父亲就在山林间诵读记忆, 再对着天空和小鸟复述出来。他们住的那个地区平时也没什么娱乐活动, 所以当演讲比赛的日子到来时, 现场挤满了人。选手们一个个上场, 完成了演讲, 有些是很会演讲的孩子。终于轮到父亲了。“我站在讲台上”, 父亲告诉我, “手脚颤抖不已。讲台几乎完全挡住了矮小的我。我是如此的紧张, 往台下看时, 觉得底下的人都模糊成了一片。我的手心里满是汗, 嘴巴里则干得像纸一样。” 他试着不去想那些狡猾的, 等着害他口吃、把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的字母。他开始演讲了, 一字一句流畅地倾泻而出, 像美丽的蝴蝶翩翩飞舞在空中。他的声音虽然不像爷爷那样气势磅礡, 但他的热情照亮了一切。演讲越是进行下去,他越有自信。
父亲的演讲结束时, 全场充满掌声和欢呼。最棒的是当他上台领取第一名奖状时, 看见祖父一边拍手, 一边享受着身边众人对他的祝贺。“就好像,” 父亲说, “我生平第一次做了能让他微笑的事。”
在那之后, 父亲参加区里举办的每一项比赛。祖父负责帮他写演讲稿, 而他几乎每次都拿下冠军, 在地方上成为令人赞叹的演讲者。父亲从此将他的弱点转化为力量。而从那时候开始, 爷爷才开始在外人面前称赞他。他会吹嘘道: “齐亚乌丁是沙辛(沙辛: 一种鹰)。” 他是说父亲是一只雄鹰, 因为雄鹰飞得比其他鸟类更高。“把你的名字写作‘齐亚乌丁·沙辛’ 吧。” 他告诉父亲。我父亲照做了一段日子, 直到他发现老鹰虽然飞在万物之上, 但却是一种很残忍的动物。于是,他只自称为齐亚乌丁·优素福扎伊。
3在学校里长大
我的母亲六岁开始上学, 只读了一个学期便辍学了。她和村里其他女孩子不同, 她的父亲和兄弟们都鼓励她去上学。当时, 她的班上都是男生, 她是唯一的女孩。她骄傲地背着书包走进学校, 还自称比男孩子更聪明。但她每天去上学, 而表姐妹们则留在家里玩耍, 她们不得不分开, 她羡慕她们。她想, 如果最后只是为了要煮饭、打扫和带小孩, 上学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 一天, 她将课本卖了九个安那(巴基斯坦和印度曾经使用的货币单位, 1 卢比的1 / 16), 用那些钱买了糖果, 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去。她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她说, 外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他每天一大早吃完面包和奶酪就出门了, 手臂下方悬挂着他的德国制手枪, 整天忙着和当地政客往来以及解决冲突。再说, 他还有其他七个小孩要操心。
一直到她认识了我的父亲, 母亲才开始感到后悔。这个男人饱读诗书, 为她写下一首首她读不了的诗, 而他的梦想则是开办学校。身为他的妻子, 她希望能帮助丈夫完成梦想。自父亲有记忆以来,他的梦想一直都是开办学校。但因为不是出身望族, 也没有雄厚资金, 他想实现梦想可说是难上加难。父亲认为知识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他还记得自己当初被村里的小河弄得有多困惑, 一心思考水从哪里来, 又要往哪里去? 直到他学到了从雨水到大海的水循环过程才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