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 则是倾倒于她的美貌。” 他笑道。但两个相爱的人面临着一个大问题: 我的外公和祖父合不来。所以当父亲宣布要向母亲求婚时, 双方家庭对这场婚事都投了反对票。后来, 祖父允许父亲自己做出决定, 也同意按照我们普什图人的传统, 派出理发师作为使者。我的外公马利克·简瑟·汗却拒绝了提亲。我父亲非常坚持, 他说服祖父再一次派出理发师。简瑟·汗的会堂(原文为“hujra”, 普什图人用来商讨部落事宜的场所。)是人们聚集讨论政治的地方, 我的父亲常常造访。渐渐地, 他们认识了彼此。外公让父亲等了九个月, 最终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
我母亲来自于一个有着坚强的女性和有影响力的男性辈出的家族。她的祖母———我的曾祖母在孩子还年幼时就守寡了。她最大的儿子简瑟·汗九岁时, 因为一场和另一个家族发生的部落冲突而被关了起来。为了解救儿子, 她徒步行走64 公里山路, 向一位很有权力的表亲求助。我知道母亲也会为我们做同样的事。母亲虽然目不识丁, 父亲却喜欢与她分享一切, 分享自己一天的工作, 那些令人高兴的或是令人沮丧的事。母亲常常调侃父亲, 也为他提建议, 告诉他她认为谁是真正的朋友而谁不是, 父亲说母亲的判断总是正确的。大多数的普什图男人不会这样做, 他们认为和女人分享烦恼是软弱的表现。“他竟然还问他太太啊!” 他们会用羞辱的口吻这么说。而我的父母亲总是相亲相爱, 笑颜常驻。别人总是夸奖我们是甜蜜的一家人。
母亲是一位很虔诚的信徒, 她每天祈祷五次。但她不会去清真寺里祈祷。她不赞成跳舞, 因为她认为真主不会喜欢; 但她喜爱用漂亮的东西, 比如绣花布、金项链和手镯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我想她可能对我有点失望吧, 因为我长得像父亲, 而且一点都不在意穿着和珠宝。我不喜欢去市集, 总觉得很无聊, 但我喜欢关上门,跟学校认识的朋友们一起跳舞。
在成长的过程中, 我们几个孩子大多数时间都跟着母亲。父亲很忙, 经常不在家。他不只为了学校的事操劳, 还关心文学界和部落集会的事, 并积极投身推广环保和保护河谷地区环境的工作。父亲出生在一个落后的村庄, 但因为他不服输的个性, 通过接受教育,他为我们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 也为自己树立起一个好的声名。
人们喜欢听他讲话。傍晚访客云集时, 是我最高兴的时刻。我们会围着母亲铺在地板上的塑料布席地而坐。塑料布上摆满食物。我们按照习俗, 用右手把米饭和肉捏成小团放进嘴里食用。夜晚来临, 我们点起油灯, 赶苍蝇的手在墙上留下舞动的剪影。夏天的时候, 屋外常常电闪雷鸣, 我就会更紧地靠在父亲的膝头。
我总是全神贯注地倾听父亲讲那些关于部落间的战争、普什图领袖和圣人的故事。他常常以悦耳的音调朗读诗词来阐述这些故事,有时会令我潸然泪下。像大多数斯瓦特人一样, 我们来自优素福扎伊族。优素福扎伊族人源自坎大哈, 是普什图部落中最大的一支,分布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各处。
我们的祖先16 世纪时从喀布尔来到斯瓦特。在喀布尔时, 因为帮助一位帖木儿君王夺回王位, 我们的祖先获得宫廷中与军队里重要的职务。但君王听信谗言, 认为优素福扎伊族日渐庞大, 终会篡夺他的王位。于是便在一个晚上举办了一场宴会, 邀请所有的族人头目赴宴, 并设下埋伏。大约有六百个头目被屠杀, 只有两人逃过此劫, 跟着族人一起逃到了白沙瓦。过了一段日子, 他们来拜访斯瓦特的几个部落, 寻求支持, 以便返回阿富汗。但是, 他们被斯瓦特的美景深深吸引, 于是改变心意, 决定留下, 并把其他部落赶出此地。
优素福扎伊族将部落里的土地分配给男性成员。这是一种特有的体系, 称为“沃许”。按照规定, 每隔五到十年, 所有的家族都必须更换村落而居, 男人之间重新分配土地。这样, 每家每户都有机会轮流使用到肥沃的土地或者贫瘠的土地, 以便有效避免对立的家族发生冲突。村落由部落首领统治, 百姓、工匠和工人则是他们的佃户。佃户们必须支付相当的租金, 通常是将部分谷物收成给部落首领。佃户们还要组成部落武装, 每一块土地都得相应地派出一名兵丁。每个部落首领都拥有数百名战士, 帮助他处理冲突事件, 或者到其他村落烧杀掠夺。
当时, 在斯瓦特的优素福扎伊族人并没有领导者。部落首领之间, 甚至家族内部时常发生斗争。男人们全都拥有来复枪。虽然现在优素福扎伊族人不再像普什图其他地方的人那样, 带着枪走来走去, 我的祖父却常常跟我们讲起他小时候发生的枪战故事。到了20世纪初, 优素福扎伊族人开始担心自己的土地也会被已占领了周围大多数土地的英军所侵占。同时, 他们也对无止境的杀戮感到厌倦了, 于是, 他们决定找出一位公正不阿的人来领导整个地区, 解决这些纠纷。
在连续几个领导人都失败之后, 1917 年, 头目们决定选派弥安戈·阿卜杜勒·瓦度担任他们的国王。我们敬仰地称他为“贝德山·沙哈卜”。虽然他是个文盲, 却成功地为河谷地区带来了和平。从普什图人手中夺走他的来复枪就如同夺走他的性命。所以, 他并没有解除部落的武力, 反而在斯瓦特各处建造了碉堡, 并且建立了一支军队。1926 年, 英军认定他为国家领袖, 称为“瓦利”, 意为“统治者”。他架设了第一套电话系统, 兴建了第一所小学, 并结束了沃许体制。在沃许体制下, 人们不停地在村落间搬迁, 土地无法交易, 人们也没有愿望去建造较好的房屋或者种植果树。
1949 年, 巴基斯坦建国两年后, 他让位给自己的长子弥安戈·阿卜杜勒·哈克·杰哈兹布。父亲总是说: “贝德山·沙哈卜带给我们和平, 他的儿子则为我们创造了繁荣。” 我们认为杰哈兹布在位时, 是我们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他曾在白沙瓦接受英式教育。也许正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一名文盲, 他对于教育更加关注。他兴建了许多学校、医院, 并修造了许多道路。20 世纪50 年代, 他终止了部落首领向人民课税的制度。但当时, 人们没有言论自由, 如果有谁批评了瓦利, 可能会遭到被逐出河谷地区的惩罚。到了1969 年,也就是我父亲出生的那年, 瓦利放弃统治权, 我们变成了巴基斯坦西北边疆的一个省。几年前, 这个省改名为开伯尔-普什图省。
所以, 我出生时, 已是骄傲的巴基斯坦之女。不过, 像所有的斯瓦特人一样, 我也会首先认为自己是斯瓦特人和普什图人, 然后才是巴基斯坦人。
在我们家这条街上, 不远处有户人家, 他们有个女儿跟我同龄,名叫萨芬娜, 他们还有两个儿子, 也跟我的两个弟弟年纪相仿, 分别是巴芭和巴赛特。我们常在街上或屋顶上一起打板球, 但我知道等我们女孩子再长大一点, 大人们就会要求我们待在家里了。通常,对女孩的期望是负责煮饭并服侍父亲和兄弟。男人们可以在城里自由活动, 即便只是个五岁的小男孩也可以! 而我和母亲却必须要有男性亲戚的陪伴才可以出门! 这就是传统。
很早以前, 我就下定决心, 不要过那样的生活。父亲总是说:“马拉拉会像只小鸟一般自由。” 我梦想能登上埃勒姆顶峰, 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 伸手抚触木星, 甚至离开河谷地区。但当我看着弟弟们在屋顶上跑来跑去、放着风筝, 熟练地控制手中的线绳, 企图击落对方的风筝时, 我不禁怀疑, 身为一个女儿, 我究竟能获取多少自由。
2 父亲是鹰
我的父亲有发音方面的困扰。有时候, 他在说话时, 一个单词卡住, 就会不断重复同一个音节, 仿佛唱片跳针一样, 下一个音节不知何时才会突然跳出来。他说那种感觉就像是喉咙里头有一道墙倒塌。“马” “贝” 和“可” 这几个音是他的敌人。我开玩笑说, 他之所以叫我“亲爱的” 就是因为发音比“马拉拉” 容易。口吃对一个热爱文字和诗歌的人来说, 是件极糟糕的事。父亲有一个叔叔和一个舅舅都有同样的问题。但是, 使父亲的口吃问题愈加严重的,无疑是来自祖父的影响。他的父亲, 我的祖父, 是个说起话来能让文字飞舞、音量有如锣鼓撼天的男人。
“说出来, 儿子!” 每当我父亲话说到一半卡住的时候, 祖父就会厉声命令。我的祖父名为拉胡尔·阿明, 意为“诚实的灵魂”, 同时也是天使加百列的圣名。他对自己的名字感到非常骄傲。每次自我介绍时, 他总会念一段有他的名字在其中的诗文给对方听。祖父没什么耐性, 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比方说一只母鸡跑到外面来了,或是一只杯子碎了, 都能让他暴跳如雷。他常常会涨红了脸, 把水壶和锅子乱扔。我从未见过我的祖母, 但父亲说祖母以前跟祖父开玩笑说: “看在真主的份儿上, 你总是让我们看你皱眉头的模样。等我死后, 愿真主赐你一位永不微笑的太太。”
祖母非常担心我父亲的口吃问题, 所以在他还小的时候, 她带他去见一位世袭圣人。路途遥远, 他们得先搭很久的公交车, 她的侄子法兹利·哈基姆背着年幼的父亲, 再走上一小时的山路, 才能抵达圣人的住处。圣人名叫里瓦诺·皮尔, 是个疯圣徒, 据说他可以让疯子平静下来。当他们被带去见这位圣人时, 他请我父亲张开嘴巴, 然后朝他的嘴里吐了一口口水。接着拿了一点用甘蔗制成的深色糖浆, 放进自己嘴里, 在口腔中推揉, 用口水湿润, 再把口中这团东西拿出来交给我祖母, 要她每天喂我父亲吃一点。这个疗法没有治好我父亲的口吃, 事实上, 有些人甚至觉得更严重了。所以,当父亲十三岁时对祖父说他要去参加一场演讲比赛时, 祖父笑着问他: “怎么可能? 你一句话就要讲一到两分钟!”
“别担心”, 我父亲回答道, “你来写讲稿, 我来背诵。”
我祖父的演讲十分有名。他在夏波村的公立高中里教神学, 同时也是当地清真寺的教长。他是一个拥有神奇力量的演讲者。他每周五的布道非常受欢迎, 山民们都会骑着驴子或徒步下山来聆听。父亲出身大家庭。他有一个比他年长很多的哥哥赛义德·拉姆赞, 我叫他汗·达达阿伯。他还有五个姐妹。他们的村子巴卡纳很原始。祖父一家人挤在一户破旧的平房里, 屋顶是泥土制的, 每逢下雨或下雪就会漏水。跟大多数家庭一样, 女孩都待在家, 男孩则去上学。“她们就只是等着被嫁掉而已。” 父亲说。
我的姑姑们错过的, 不只是上学而已。早晨, 我父亲会拿到奶油或牛奶, 他的姐妹们却只有没加牛奶的茶。如果桌上有鸡蛋, 也只有男孩子有份享用。晚餐如果有鸡肉吃, 女孩子们只能吃到鸡翅和鸡脖子, 而美味的鸡胸则由父亲和他的哥哥, 以及我的祖父享用。“从很早以前, 我就能感觉到我跟姐妹们不一样了。” 父亲说。
父亲的村子里没什么娱乐可言。那里实在太狭窄, 连打个板球的地方都没有, 村子里只有一户人家里有电视。每周五, 他们兄弟俩就会偷偷溜进清真寺, 崇拜地看着我的祖父站在讲台上, 对着信众传教, 等待着听到他的音量提高到几乎震动了梁柱的那一刻。
我的祖父在印度念过书, 他在那里见过很多伟大的演说者和领袖, 包括穆罕默德·阿里·真纳(穆罕默德·阿里·真纳, 巴基斯坦的国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圣雄甘地, 以及阿卜杜勒·伽法尔·汗———为我们争取独立的伟大普什图领袖。我的祖父, 我叫他“爷爷(原文为“baba”, 对祖父或年长的男子的昵称, 也就是“爷爷”)”, 甚至见证了1947 年8 月14 日那天午夜, 巴基斯坦结束英国的殖民统治, 获得独立的那一刻。他有一台用来收听新闻的老旧收音机, 现在还在我大伯家里。祖父喜欢谈论政治, 他的布道内容广涉世界大事, 或是《古兰经》和圣训(原文为“Hadith”, 在伊斯兰传统里, 指的是穆罕默德的言行录)里的历史事件与故事, 还有先知的话语。
斯瓦特在1969 年, 也就是我父亲出生的那一年, 成为巴基斯坦的一部分。很多斯瓦特人都不高兴, 抱怨巴基斯坦的法治系统比传统的部落法则来得缓慢又没效率。我的祖父则怒斥阶级制度、部落首领的世袭权力, 还有贫富差距的问题。
我的祖国虽然立国不久, 但已经不幸地拥有军人执政的历史。我父亲八岁的时候, 一位叫作齐亚·哈克的将军夺下了政权。至今,很多地方还张贴着他的照片。他是个很恐怖的人, 有着很深的熊猫眼, 大而突出的牙齿, 头发梳得油亮, 贴在头顶上。他把我们选出来的总理佐·布托抓了起来, 指控他叛国, 并在拉瓦尔品第把他处以绞刑。直至今日, 人们仍然传颂着布托先生的超凡领袖魅力。大家都说虽然他自己是封建地主, 坐拥辽阔的杧果园, 但却是第一位真正为平民百姓代言的巴基斯坦领袖。他被处死的消息震惊了所有人, 而且损害了巴基斯坦的国际形象。美国因此停止了对巴基斯坦的援助。
为了取得国内的支持, 齐亚·哈克将军推动政治伊斯兰化, 让我们成为正式的伊斯兰国家, 用军队保卫我们意识形态上与地理上的疆域。他告诉人民, 听命于他的政府是我们的义务, 因为这同时是为了追求伊斯兰教的准则。齐亚·哈克甚至企图强制规定我们祈祷的方式, 并在每个地区设置萨拉特, 也就是祈祷委员会, 连我们这么偏远的村落也纳入其中。他还向各地派出十万名祈祷指导员。在那之前, 毛拉(伊斯兰国家对老师、先生、学者的敬称)不过是个空设的职位。父亲说他们以前会出现在婚礼派对上, 在角落待一会儿, 便提早离开。但在齐亚·哈克的政策下, 他们成为很有影响力的人, 还被召唤到伊斯兰堡指导传教的方法。连我的祖父都去了。
在齐亚·哈克的统治下, 巴基斯坦妇女受到更加严苛的生活限制。真纳说: “如果女人无法与男人肩并肩地参与事务, 那么所有的困境都不会有突破的一日了。世界上有两种力量, 一种是剑, 另一种则是笔。其实还有第三种力量, 比这两种还要强大, 那就是女性的力量。” 但是齐亚·哈克将军采用了伊斯兰律法。在法庭上, 如果被告是女性, 那么她的证言只有一半能被采信。很快地, 监狱里充斥着这样的案例: 一个13 岁的女孩被强暴导致怀孕, 却因为奸淫罪被关, 只因为她没有办法找到四位男性证人来证明她是受害者。如果没有男性的批准, 妇女连在银行开户都无法被核准。我们曾是曲棍球的强国, 但齐亚·哈克禁止女性球员穿短裤, 必须改穿累赘的长裤, 并直接禁止女性从事其他数种运动。
当时开办了许多穆斯林学校, 或是宗教学校。学校里的宗教研究课, 也就是我们称之为“迪尼亚” 的, 都被换成“伊斯兰米亚”,即伊斯兰研究。巴基斯坦的孩子至今都还要上这堂课。我们的历史课本被改写, 巴基斯坦被描述成“伊斯兰教的堡垒”, 仿佛我们的国家在1947 年前就存在了一样。课本还谴责印度教和犹太教。任何看了课本内容的人, 可能都会以为我们打赢了那三场战争, 但事实却是我们惨败给了我们最大的敌人———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