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强脑子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空得很舒服。
石头满头“白发”、脸上被汗水和石灰搞得乱七八糟,他刚和黑皮几个夸完了战绩,跑来找莫小强,身边是同样满头满脸白灰的小米。石头厚厚的嘴唇咧得大大的,怎么都合不上:“嘿嘿,强强,刚才黑皮说了,明天是星期天,让我们都去他家玩。”
小米有些讪讪地说:“我明天有事,就不去了。”看样子,黑皮没有邀请他。他个子小,打架这种事从来都起不了大作用,加上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在西城少年里不怎么受待见。
莫小强安慰地拍拍小米的肩膀,扭头向黑皮刚才所在方向看去,那里除了两三个过度兴奋、指天说地的傻孩子,已经没什么其他人——黑皮他们早走了。
莫小强对石头笑笑,将书包里剩下的半截砖头和石灰粉倒在树下,在树干上拍打掉沾着的石灰粉。
小军挎沾满石灰,洗出来会更加发白。在这个年代的孩子们看来,洗得发白的小军挎尤其酷炫。很多学生会把新买的小军挎用石灰泡一下,用肥皂得发白才背着去学校。现在小军挎经过石灰洗礼,估计会更吸引眼球。
莫小强拎起空空的书包,和石头、小米一起回家。
石头很兴奋,一路上都在反复讲着刚才的情节,不厌其烦地用有限的词汇描述对手的倒霉样和自己的英雄形象,还故意讲的很大声,唾沫横飞,和平时的少言寡语的形象判若两人。
莫小强对他讲的内容兴味索然,只是很高兴石头能这样开心。这一次,他没有像上一世那样被打致残,失去部分听力。
校门口的发生的这次斗殴事件曾经影响了他们的一生。可当莫小强意外重生,完全改变了历史轨迹,轻易抹去人生中的悔恨,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兴奋,只有淡淡的伤感。
原来那个时空的莫小强,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都被懊悔的情绪纠缠着。重生后的他,在内心里还是原来那个时空的莫小强,带着那个时空的全部经历和感情,也带着那些难以消解的深深悔恨。
当然,在这一世,他再也不会怀着内疚远离人群,看着伙伴们一个个踏入人生的陷阱。
现在的他,还无法让自己的情感完全和年轻的身体重合,也无法摆脱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虽然意外重生为初一的学生,可是在心理年龄上,莫小强已经四十多岁了,不可能和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一样单纯。他获得了十三岁的身躯,却仍然拥有四十岁的灵魂,真正的青春岁月早已远去,重生能重新找回原来的青春岁月吗?
面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他心头一片迷茫。
走了五六分钟,快到一处路口时,石头才从兴奋中清醒出来,似乎察觉到莫小强不对劲:“哎,强强,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有点头晕。你身体不舒服,不该打架来着。”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小米也说:“对啊,秀才你没事吧?”
莫小强笑笑:“没事,我现在挺好的。”
石头心思简单,也没多想,说:“没事就好。黑皮说你这次立了功,明天要为你庆功呢。呀,你到家了,下午上学我来叫你啊。”然后和小米转身走了。
莫小强一愣,扭头看去,眼前是他曾经很熟悉的地方:古旧的木制大门,锈迹斑斑的圆头铁钉,已磨损得看不出原来样子的高高门槛,正对大门的砖砌照壁上大红福字,虽经雨雪浸蚀,但依旧鲜红。
这正是他上初中时,家里租住的地方。
莫小强的父母都不是县城当地人。父亲当年从省城的会计学校毕业时,正遇上文革,直接插队落户到古城的偏远农村,文革结束才抽调到台上乡政府工作。母亲则是十四五岁从乡下被招工到县里的饮食服务公司当学徒工,前两年才调到百货公司上班。
台上乡,听名字就知道是山区的偏远乡镇,处于县城东部的崇山峻岭之中。从县城到台上乡现在还只有乡间小路,连班车都没通。那里距县城直线距离只有三十多公里,但是骑自行车走一趟,就算天气好的时候,也要骑六个多小时。所以父亲一向把休息日攒起来,每个月回家一次。
他们家在县城没有自己的房子,一直租住在西城当地人的三间老房子里。爷爷三十多年前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奶奶也跟他们一起住。
这时他忽然想到:今天因为打架,回家比平时晚,估计奶奶又要唠叨了。
想起奶奶,莫小强心头不由一阵温暖。由于父母亲工作都很忙,他和妹妹都是由奶奶从小照顾大的,奶奶在他身费了太多的心血。爷爷那一代就是家中独子,奶奶生下父亲没多久,就接到了爷爷的牺牲通知。到莫小强这一代,有了妹妹小雨后,又遇上计划生育,一直觉得家里人丁不旺的奶奶,简直把莫小强这个三代独苗当成掌心里的宝贝,呵护备至。
莫小强从小身体瘦弱,这让奶奶很担心,总是想方设法让他吃得好一点多一点,长得壮一点。每天下了晚自习回家,灶台的炕洞里总是有一两样吃食在等着他。虽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吃食都是些红薯、苹果、梨子、馍片之类小东西,可是对这个年代的孩子来说,都是难得的好东西。而这些东西,妹妹小雨是从来没有份的。为此小雨经常哭鼻子,说奶奶偏心。莫小强也觉得和妹妹抢东西吃很不好意思,经常偷偷把东西递给小雨。可是奶奶态度坚决,只要她认为好吃的东西,都会偷偷藏起来留给莫小强,谁说了也管用。
虽然奶奶的重男轻女让莫小强很尴尬,但这份关怀却让他时时感到无法报答。
记不得是哪一年,过年的时候,莫小强第一次吃到奶油蛋糕,这是他从来没有吃到过的美味,他当场激动地对奶奶说,将来长大了,就每天买蛋糕给奶奶吃。那一次,奶奶她张开没几颗牙的嘴笑得流出了眼泪,一直念念不忘,逢人就提起这事,说这个孙子没有白养,有孝心。
可是,在莫小强上高二的时候,奶奶却突然因病去世,临死也没有吃到他许诺的蛋糕。这件事成为莫小强心里永远的痛。长大以后,每次回到小县城,他都会买些适合老年人吃的稀罕食物,到奶奶的坟上去祭奠。可是阴阳永隔,他儿时的诺言永远也兑现不了。
现在他重生了,这一切都可能改变。比如,只要治好奶奶的病,就可以让她多享几十年的福,好好看着她最疼爱的孙子长大成人。
莫小强走进院子,里面的样子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小小的四合院坐西朝东,西边的三间主屋就是他们家租住的,另外一家租住了两间南屋,北屋则空着,里面存放着房东的旧家具。房东的儿子在省城上班,所以老两口一直住在儿子家里,每年只在上坟时回来两趟。院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花坛,里面是两株有年头的月季,枝繁叶茂,每到夏秋两季,数百朵绽放的粉色花朵会让整个院子都生机勃勃。
住在南屋的,是一对刚结婚的新婚夫妻,男的在四中当老师,女的在县肉联厂上班,做水果罐头。小夫妻琴瑟和谐,男的儒雅稳重,弹得一手漂亮的手风琴,女的清秀开朗,有一副亮亮的歌喉。平常空闲的时候,小夫妻你拉我唱,很是让人羡慕。很多年后回忆起来,莫小强还把他们看作是一对神仙眷侣,只是不知他们后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莫小强走进院子时,那对小夫妻正围着南屋前的小饭桌吃饭。看见他进来,打招呼道:“强强回来了,我们今天做了炒不烂,一会来吃啊。”
莫小强赶紧向他们问好。
这时,从对面的屋里跑出一个瓜子脸的小女孩,马尾辫在她身后一跳一跳地,正是莫小强上小学的妹妹小雨。她看见莫小强,马上回头喊道:“奶奶,我哥回来了,可以煮面了。”
她飞跑过来,上下打量他:“哥,你书包怎么都是白灰啊,身上也有,干什么去了。”
莫小强忙说:“没事,风大吹的,不用扫。”
白灰是扫不干净的。莫小强在院子里的水龙头边用水冲去手上的白灰,又用沾了水的毛巾轻轻擦去衣服和头上的白灰。看看差不多了,找了个脸盆接了水,将书包浸在里面。
小雨现在上四年级。她语文学得很不错,写的作文经常受表扬。可是数学不好,总是算不对答案,渐渐地就不喜欢学习了。她后来没考上大学,接母亲的班进了县百货公司。可是没多久,百货公司就经营不下去了,职工都下了岗。她只好自己租柜台做起了生意,没想到做起生意来到是很在行,尤其是心算能力很强,对方刚报出需要的货品数量,她就马上说出总价,比别人用计算器算得还要快。
如果莫小强现在告诉她这些,她一定会很吃惊。因为现在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做生意这种事从来都不在她的目标之内,何况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数字,怎么可能成为心算高手。
刚把书包浸好,就听见小雨在喊:“哥,面煮好了,快来吃饭。”
莫小强一抬头,看到头上裹着块蓝手帕的奶奶正从厨房里探出头,老人刻着几十年沧桑的脸上满是笑纹。他想起奶奶一生操劳,最后却没能看到自己最心爱的孙子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心头一酸,眼眶湿润了,差点流下泪来。
奶奶看他神情不对,抄着两只沾着面粉的手走出来,关切地问:“强强,你怎么了?”
莫小强赶紧笑笑:“没事,就是看你这一段好像年轻了。”
奶奶愣了下,呵呵笑起来:“这孩子,这孩子……”
莫小强没有再说话,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他快步走进厨房,端起盛满面条的碗,面条上浇着香香的臊子,是他最喜欢的猪肉臊子拉面。他将面拌了一下,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奶奶显然对他刚才的表现有点疑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吃饭。
莫小强从小挑食,高中以前一直饭量不大,身体总是病怏怏的,让奶奶很担心。所以每次看他吃饭香甜,都会很开心。现在看他大口吃饭,高兴之下很快就忘了刚才的疑惑。
很快吃完了面,奶奶去洗碗收拾。莫小强在脸盆里把书包用力揉搓了十几下,漂洗去上面的石灰粉,然后拧干挂在院里晾着,就跑去睡午觉了。今天上午从课堂上醒来后,他就一直觉得很困倦,脑袋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过了不知多久,莫小强听到奶奶的声音,睁眼一看,奶奶在床边叫他:“快起吧,石头叫你上学呢。你今天中午不错,睡了个好觉。”
莫小强扭头看了下,发现小雨早已起来,背起书包准备出门。
石头则笑呵呵地站在门口看他。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经一点四十五了。
他赶紧下床,穿了鞋往外走,在水龙头底下冲了一把脸就拉着石头往外跑。走到门口,他一扭头看见挂在绳子上的书包,忙摘下来,把还没干的书包拎在手里走出家门。
睡了一觉,莫小强觉得精神好了一点,但是困倦的感觉还在,在脑海深处,有一个地方一直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