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装着书稿的小军挎,莫小强走到离小区不远公交车站,很快就等到了公交车。
不过,因为是上班高峰,车上的人很多。
一个又高又胖的中年女人拿着一个票夹子从车厢后面挤过来:“到哪里?”
“省出版社。”
“四站,两毛。”
省城的公交是按路程远近收费的,从小区到出版社四站路,一站五分,总共两毛钱。
这是莫小强曾生活过十几年的城市,他听着报站的声音,看着似曾相识的街景,心里生出很多亲切感。
上一世,莫小强到过很多次省出版社,算是老相识了。不过现在的省出版社还没有组建出版集团,也没有在原址上建起那座33层的现代化办公楼。出版的工作人员,还挤在一幢不大的五十年代建的苏式小楼里办公。不过,小楼虽然不大,但是院子很大,绿化也非常好。在莫小强看来,现在的苏式小楼倒是别有韵味,比后来新建的那个现代化的大玻璃盒子舒服多了。
看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背着书包走进大楼,门房老头从大厅一侧的小窗户里探出头来喊:“小同学,这里是出版社,你有什么事。”
看他的神情,肯定以为这孩子走错了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和出版社有什么关联。
莫小强扭头冲他笑:“大爷您好,我来找刘庆昆主任,他上班了没有。”
老头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少年还认识出版社的人:“刘主任啊,刚进去不久,他办公室在二楼左手第三个家。别走错了。”说完将头缩回了门房。
整个出版社很安静,大家都在办公室里忙着自己的事。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拎着四壶开水匆匆走过。莫小强只看他了一眼,就认出这个半大小子竟然是后世的熟人,一看那眉眼,就知道他就是后来那个出版集团后勤保卫处的胡处长。没想到,那个八面玲珑的胡处长现在竟然在送开水,这可是上一世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心头一动,笑着打了个招呼:“胡哥,上班啊。”
“啊?是啊——上班,你找谁?”未来的胡处长显然被这个热情的少年搞蒙了,叫得这样热情,自己认识呢还是不认识呢?
“我找刘庆昆刘主任,你忙去吧,胡哥。”
“刘主任刚来,在办公室呢。”少年胡处长一脑子浆糊,迟迟疑疑地走了。
莫小强暗自笑破肚皮:这个奸滑如鬼的胡处长,估计要纳闷好一段时间吧。
这么想着,他已走到门房老头说的办公室门前,门半开着,里面隐隐有人声传出。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刘庆昆的声音:“请进。”没错,和十几年后的声音一模一样。刘庆昆天生老相,据说三十岁时长像和五十岁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至少这声音是一样的。
带着期待,莫小强推门走进去。
侧对着门口的办公桌前,那个熟悉的刘庆昆正扭头看向他来:果然,三十多岁年富力强的刘庆昆脸上已满是褶子,除了头发黑一点外,和十几年后的长相竟然毫无区别,只能说这长相的成熟度太高了,难怪出版社放心让他独自领一个编辑室呢。
他的桌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看上去也很面熟,但莫小强一时想不起叫她什么名字。
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背着书包进来,办公室里的两个人都有些惊讶。
莫小强很有礼貌地笑笑,向刘庆昆打招呼:“刘主任,您好。”
刘庆昆随口答道:“你好你好……你找我?”
他对面那个年轻女人也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莫小强走到办公桌边,从书包时掏出整理好的故事梗概和前言后记那一部分的手稿,双手递给刘庆昆:“您好,刘主任,我写了一部小说,想请您指点一下。”
“你写了一部小说?”刘庆昆还没说话,那个年轻女人已吃惊地出了声。
刘庆昆倒没露出太吃惊的表情,很认真地看了莫小强一眼,才看向放在桌子上的手稿,发现上面用很工整的仿宋体写着“《回到唐朝上太学》故事梗概”,看上去版式字体都非常规范,一些刚上班的年轻编辑也未必写得这样工整。
刘庆昆没有露出惊讶之色:“是你自己写的吗,小小年纪不简单啊。来,坐下来说。”
这间办公室只有七八个平方,一面墙是高高的木制柜子,塞满书籍和稿件,另一面靠窗户摆着一张办公桌,靠门这边放了一对小沙发和一个茶几,茶几上有一只保温壶,四个印着省出版社名号的瓷杯。靠门的地方,墙上有一面印着奖字样的镜子,下面立着水盆架子,搁着脸盆毛巾香皂。
刘庆昆和那个有点面熟的女人坐在桌子两边,莫小强看了看,坐到小沙发上。
刘庆昆没看小说,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应该还是学生吧。”
莫小强欠了欠身:“我今年十三岁,在古城县第三中学读初中一。”
“是吗?年纪小小就写小说,不简单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翻动着桌上的手稿。“故事梗概,前言,后记,还有目录,看起来很专业啊,你以前写过小说吗?”
“我以前没写过小说,但是我很喜欢看小说,这些都是跟书上学的。”
“用仿宋体抄写,很工整,你什么时候学的?”
“在学校办墙报的时候,专门学了仿宋体。”仿宋体是莫小强当编辑时练出来,这个当然不能说。
刘庆昆和莫小强聊天,是想多了解一下情况。八十年代是个全民为文学发狂的年代,诗人、作家都是社会上的超级明星,一个诗人的朗诵会引来万人追捧,不亚于后世的明星演唱会。所以,这个年代做文学编辑,每个月都会遇上几个文学狂人,他们连基本的文字素养都没有,却认定自己是为中国文学拿诺贝尔奖的希望,搞出一些别字连篇狗屁不通的所谓大作,遍访各大出版社、文学杂志和知名作家,希望一举成名。一旦你接下他们的稿子,却发现根本不能用要退稿,他们就会纠缠不休,有些讨厌鬼甚至每天都来编辑部“上班”,撵都撵不走。
莫小强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着急。只是很认真地回答提问。
刘庆昆问了几句,觉得少年回答得体,成熟稳重,不像是狂人,于是开始认真地看稿件。
他开始还有点不在意,但很快就入了神。
翻了几页,他眼睛一亮,扭头看向莫小强:“这是梗概,小说有十五万字,你带全稿了吧。”
莫小强赶紧从书包里掏出厚厚四大本的手稿,走过去放到桌子上。
刘庆昆拿过手稿:“你坐你坐,壶里有水,自己倒水喝,我先看稿。”
他说完,也不再客气,开始埋头看稿件。他看得很快,但是小说有十五万字,不是一时能看完的。
那个女人见刘庆昆看得专心,就走过来坐到另一个沙发上,和莫小强说:“你小小年纪,就能写小说,不简单啊。”
莫小强这时也认出这个女人。她叫徐曼丽,现在是刘庆昆手下的编辑。她虽然长相一般,却精明能干,编出过很多有份量又畅销的书,在出版界名气很大。而且她在产业经营上也很有一套,后来更是越过刘庆昆,升任省出版集团分管经营的副总,成就不凡。
莫小强很客气说:“你是徐老师吧。我看过你编的《龙省青年作家小说选》,上面还有你的照片。”
“是吗?”听到一个小小少年喜欢自己编的书,女编辑徐曼丽马上来了兴致,“你平常就喜欢小说吗?”
莫小强送出一串马屁:“喜欢啊。不过我特别喜欢《龙省青年作家小说选》里您写的后记,写法别出心裁,娓娓道来,让人读起来欲罢不能。”
徐曼丽在那本书的后记花了心思,用了小说的笔法引入书中各位作家,作品评介也恰到好处,被很多前辈称赞,算是她的成名之作。不过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当面称赞,估计还是第一次。
她一下子无比热情,翻出刘庆昆珍藏的好茶,细心给莫小强泡上。
这时,埋头看稿的刘庆昆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满脸兴奋之色,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写得好,没想到你这样的年纪,能写出这样小说,题材新颖,情节精彩可读性强,而且文笔流畅,难得。”
徐曼丽看他兴奋的样子,惊讶道:“主任,我还没见过你这样高兴呢。”
刘庆昆满脸的褶子都在放光:“我高兴啊。今年一直没找到好书稿,我这次跑了三四个省,组来的稿件也不理想。没想到一回来就遇到了好稿,这本书肯定会畅销。小徐,你来看看这个稿子,好好想想怎样推出去。”
他将手稿递给徐女编辑,然后很热情地走过来,握住莫小强的手,说:“你叫莫小强,好啊,小说写得好,我们要了。”
刘庆昆让莫小强坐到办公桌前,开始询问他的情况,包括上学的学校,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家庭情况,怎样来的省城,住在哪里,何时回去等等。
莫小强知道,这本小说卖出去没问题了。
可是还有很多细节要谈呢,比如稿费标准,宣传手段,等等。这些莫小强都有所准备,不过但刘庆昆却提都没提。
后来他才知道,刘庆昆之所以没提这些实质内容,是因为这个年代书籍的出版周期很长,现在距离需要这些东西还早得很。
每年编辑室都会把下一年的出版计划报上去,经批准后,拿到书号才开始运作。按正常情况,他的这本小说到至少到明年才会出版。莫小强脑子里那种即到即编,快速出版的情况,是十几年后市场化的操作手法。
刘庆昆听说莫小强为了来省城,还专门向人借钱。他亲自去财务上预支了一百块钱的改稿费。现在这个年代,人们的月工资才一二百块钱,这笔改稿费对一个少年来说也算是笔巨款了。莫小强把钱放进口袋里,一下子发现自己全部财产翻了好几倍,财富值暴涨。
很快时间到了中午,刘庆昆拉上徐曼丽,在出版社的小食堂请莫小强吃饭。
在饭桌上,听刘庆昆谈了现在的出版流程和出版周期,莫小强备受打击。因为他发现,自己原来所做的所有后续计划全部落空。不过,他也听到一个好消息:由于出版社今年都没有拿得出手的畅销书稿,所以刘庆昆想和出版社的头头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特事特办,将他手头的另一本书的出版停下来,将莫小强的小说提前发行,争取在暑假上市。不过这事要程序比较复杂,能不能成功现在不能确定。
徐曼丽则在饭桌问了莫小强许多个人问题,连莫小强有没有早恋的八卦问题都提了出来。莫小强没想到,后世一向以做事认真、雷厉风行著称的省出版集团的女副总,原来也是八卦高手。
吃了饭,约好了后续联系方式,刘庆昆亲自把莫小强送到了公交站。
时间不多了,莫小强跑到省城最好的商场买了两条漂亮的丝巾。这是给芬子和她小姨的礼物,自己白吃白住白坐车,总得表示一下。他还顺手买了些巧克力之类的县城少见的零食,还有两个玻璃瓶的可口可乐,放进已经空空如也的小军挎。
做了这些事,已是下午两点,莫小强乘公交车赶往火车站。火车三点半发车,时间不早了。
坐在公交车上,莫小强一抬头,发现街对面一家银行门前扯了一条红色横幅,祝贺新一期国库券开始发售。他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到了火车站,莫小强在进站口看到了芬子。
芬子的小姨也在,她问了莫小强中午在哪吃饭,吃饱了没有,莫小强顺口说是父亲的一个老朋友请吃饭。
莫小强拿出一条丝巾,对芬子小姨说,这是父亲的老朋友感谢她的招待,专门送给她的礼物。客气了半天,她才收下。那条丝巾很漂亮,她也很高兴。
不过,等进站上车,在车厢里坐下,刚才一直没吭声的芬子突然问他:“你老实交待,到底来省城做什么。我才不相信你父亲老朋友之类的鬼话呢。”
莫小强假装吃惊地看着她:“为什么,难道我是个说谎的人吗?”
芬子哼了一声:“你要真是来找你父亲的老朋友,还会来找我借钱啊。你这次来省城,肯定是瞒着家里人的。”
“姐啊,你真是神目如电,看来什么也瞒不住你。”
“切,屁大个孩子,还和我玩神秘,还不是一眼就看穿了。”芬子得意起来。
莫小强脸上露出“我失败了”的表情,伸手拿出另一条丝巾双手捧给她:“既然被你看穿了,还望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这点礼物还望你老人家收下。”
芬子很高兴地啊了一声,拿过那条很漂亮的丝巾。这个年代,十几块钱的丝巾还是比较奢侈的东西,一般是大人之间互相赠送的礼物,像芬子这个年纪还很少有人送。她拿着丝巾,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莫小强又从书包里拿出从商店里买来的巧克力、可口可乐等零食饮料,放在台子上。
芬子看看手里的丝巾,又看看台子上的东西,惊疑地看着他:“秀才,你发财了吧。来的时候还向我借路费,现在这些东西够来两回省城了。”
“是发财了。”莫小强也没瞒她,把自己来省城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芬子。
芬子听得惊叹不已,听他说完,张大了嘴巴不说话,好像被吓傻了。
莫小强凑近芬子耳边连连叫她的名字,半天她才缓过劲来,脸蛋红红地抓住莫小强的手:“是不是以后我不能叫你秀才,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