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生这个人兴趣爱好广泛,多才多艺又能歌善舞。当时省人委机关每个星期六晚上都要在煤山前面的灯光球场举办歌舞晚会,李豫生到机关上班后,因为独身一人,又爱好歌舞,所以他每次都去。时间一长,人们对他的歌声舞姿也就熟悉了。大家都爱听他唱歌,也都爱和他跳舞。其实,李豫生长得很不赖。一米七六的个子,皮肤白中显黄,看上去很健康。高高的鼻梁,一张宽厚的大嘴,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长了一双女人的丹凤眼,老是瞪得圆圆的,笑眯眯的,好象他就没有什么发愁的事。有些女人怀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去打听他的情况,但一听说他出身不好,也就都不再多问了。好长时间,他还是个单身汉,不过看上去他也并不显得怎么着急。
有一次,机关邀请工人代表参加周六舞会,并且宣布机关干部和工人结对子进行歌舞比赛。那一天太原印染厂的一个青年女工看见他后就主动找他结对子,当时李豫生没有挑选便欣然接受。他们那天跳的是《伏尔加圆舞曲》。在球场上,两人翩翩起舞,男转女旋。一个象皎皎明月,一个似婀娜嫦娥。两个舞姿优美,奔旋流畅。顷刻间,四目相对,暗知有缘。人们的目光也都被他们俩深深地吸引住了,不断爆发出阵阵赞叹和掌声。后来他们俩又唱起了《毛主席派人来》和《逛新城》。李豫生的演唱和叫声浑厚激昂,委婉华丽;青年女工的唱叫则清脆甜美,真情动人。一曲唱毕,全场雷动,连在座的领导们也高声叫好,掌声不断。这次比赛他俩得了第一名。从此他俩也就没有经任何人牵线搭桥,便暗自相约,自由恋爱,直至订亲结婚。
这个青年女工叫王庆霞,父母是上海人,还都是工程师。她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就进厂当了工人。王庆霞长得瘦小,也不漂亮。她的相貌和李豫生的出身互相抵销,两人也就很自然地结合在了一起。婚后李豫生把在河南老家的寡母接到太原,一方面赡养母亲,一方面让母亲给他照料家务。这样,小两口的日子倒也很美满。院里人经常可以听到王庆霞出来进去的唱歌声。66年春天他们得了个儿子,取名卫东。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李豫生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他什么组织也不能参加。后来机关里要求人人学唱样板戏,李豫生有唱歌底子,学唱快唱得也好,他就成了巡回教员,轮流到每个组织里去教唱。红总站的人看上了他,就要吸收他加入组织。李豫生考虑红总站在省革委机关里人多势众,另外这个组织对以前的老领导基本上还不错,他又受过老领导的支持和鼓励,抱着感激的心情他也就同意加入了红总站。进了红总站后,头头们便派他到山西京剧团正式学唱样板戏,回来再让他教其他人。当时京剧团的大部分演员和职员都是红总站这一派的,他们也愿意教李豫生。从此李豫生就和他们混熟了,常来常往。红总站的头头们看着李豫生是个人才,但又不能重用他,就只好让他去负责后勤工作,其实当时这还是个闲职,主要还是让他学教样板戏。时间一长,凭着他的机灵聪明,办事周全,会迎合头头们的心思,就让他来负责整个组织的总务后勤,成了机关里一个大红大紫的人,此时李豫生才感觉到有一种志得意满的出头感。京剧团的那些演员和职员们看到如今的李豫生正如日中天,便纷纷来投靠他这颗大树。也不知道是谁先想出来的,当着人前背后就叫他“李总管”。起初他还不愿意听,时间长了,当面叫他,他也不在意了。这不,今天一大早就坐了满满一家,都是京剧团的……
周武兰这时才注意到他家西墙上,满满一墙贴的都是样板戏剧照年画。东墙偏北是一幅大型木板画。画面是江青身穿军装手握语录本的半身像,背景是几十面红旗下的工农兵队伍。画上有人举着《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标语牌,有人拿着《林彪委托江青同志主持召开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的小册子。画面的地底有一行大字:江青——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伟大旗手!相比之下,正中的毛主席像倒显得小了一些。
“这些画,你都是从哪闹来的,这么全。”周武兰笑着说。由于出身的原因,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对李豫生有一种距离感。二条五号的机关干部和职工都是红总站的,尽管李豫生在组织中的地位日渐提高,但是大家对他还是淡而远之,也很少跟他们家来往。周武兰更是如此。她对李豫生是既小看又同情,再加上又和他不是同一个派的,平时两个人也就不多说话。此时周武兰的话里话外总有些不太欣赏的复杂意味。
“都是朋友们送的。”李豫生并没有在意周武兰的口气。“这几年,京剧团的人帮了我不少忙,送戏票送材料都是人家。”他指了指在座的人。
“你这人会来事,和什么人都合得来,怪不得头头们对你那么好。别人学也学不来。”
“大姐抬举我,不敢当不敢当……前天我给宾馆拉了一车东西,是给几个老首长的。文主任、陈主任、周主任都有份……你今天去么,代我给周主任拜个年。”李豫生显得有些郑重地说。
“好,我一定带到。”周武兰看了一眼演员们。
这时已经有人在不阴不阳地叫李总管听板了,正是《沙家浜》中的茶馆戏。李豫生刚要想说什么,周武兰赶紧和王庆霞打了个招呼,就推着聪莉走出了李家。
李豫生家对面是一个一间半的空房子,年前有人来打扫过,现在门上落着把锁。聪莉好奇地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屋里空空的,靠墙立着几张床板几个床凳,不过窗户上的纸是新贴上去的。门上也有一幅对联: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努力紧跟文化大革命。横批是斗私批修。听说是原来劳动厅的厅长接受完机关群众组织的批斗后,现在要让他搬出高干楼,住到群众中去,继续改造思想,也便于群众监督。刚好二条五号离省府不远不近正合适,红总站的人也多,就把他放到这里了。过了年他们一家就要搬过来。李豫生也是劳动厅的,红总站的头头顺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李豫生。他们特别交待李豫生:监督顾金棠的任务就交给你。顾金棠仍旧照常上下班,来人登记,不准他外出,也不准出事。李豫生勉勉强强地答应了,现在又和他住了个对门,其实这监督起来也就是个睁眼闭眼的事了。
这时候放炮的小孩们多了起来。几个大孩子正横着竖着放二踢脚。外院的孩子们也来院里放,炮声、叫声搅成一片。社平胆大,敢拿在手里放。克华胆小只是捂住耳朵点些小炮放。聪莉跟在妈妈身后一边躲着炮一边往前蹭。她们刚走过大门,正要向杨家走去,一声“姨姨,过年好!”让她们停下了脚步。
周武兰转脸一看,是半萍,解出海的二闺女。不知什么原因,周武兰在解家三个姑娘中就看着这个老二顺眼。半萍今天穿的是新蓝花花布棉袄,外面罩了一件黄底大黑格灯蕊绒褂子。这罩衣可能是有些小了,让蓝棉袄撅出一截去。下面是蓝布棉裤。一双红灯蕊绒布底棉鞋,这是她妈做的,和妹妹丽萍一人一双。
“半萍,这褂子挺好看的,是你妈做的?”
“姨姨,你看俺妈给做得小咧……本来给我扯了六尺就够咧,可是给丽萍的扯得小咧,才五尺三,就把我的布给她加了个边,把我的也给改小咧。就这才省了一毛二呀!”半萍说的时候,眼睛一直带着笑。
“你妈仔细,还给你做了个袖套。”
“一人一个。”
半萍不白,这跟了她老子咧,所以解出海跟她特别亲。半萍长得大方,不像她妈,小鼻子小眼,这一点也跟了解出海。双眼皮,眼睛圆圆的,眼尾角很深。看人时,不管对方高兴不高兴,她总像是在笑。小小年纪,很招人。她是在半坡街生的,所以叫了个半萍,今年15岁。现在不能上学,插队下乡年龄又不到,就在家坐着。她在家里也呆不住,院里也没有她这么大的闺女,她就跟男小子们玩,有时还跟外院的男娃娃们玩。她比她两个姐妹都胖,不管穿什么衣服屁股老是鼓鼓地显在外头。
“聪莉,你没带发卡?”半萍说着把自己的一条辫子甩到了身后。
“你爸爸在不在?周武兰问半萍。”
“跟上陈主任去大寨咧,今天早上走的。”
“你妈给了你多少押岁钱?”
“咳,俺大姐说破四旧了,不让给。俺妈悄悄地给了我伍毛钱。社平丽萍他们都没给。”半萍放低了声音说。
“看,俺妈给了我两块钱。”聪莉掏出口袋里的钱,炫耀地说。
“噢……聪莉,去给你姨姨拜个年去。”周武兰拉了拉女儿。
这时解家的蓝棉门帘一歪,出来一个瘦削的女人。这女人一看,眼、鼻、唇就像用刀子割过一样,单薄瘪缩。面皮青黄,没有一点活气。一头短发,旧棉袄外裹了一件半新的深灰色细条紫格子翻领袄。她就是半萍的母亲金惠莲。
“她大姨来咧,都好哇。”金惠莲笑的时候,嘴都张不开,老是圆撮着。
“惠莲,你好。今天都给孩子们做了些啥?”
“就是煮了一锅饺子。老解早就走咧,就吃了一碗。”
“羊肉的猪肉的?”
“猪肉的,湘萍又不吃羊肉……我也闻不了那羊膻味。”
“给你省下钱啦。”
这时,周武兰已经看到金惠莲的大闺女解湘萍和杨家的女婿向亦谭站在杨家门口正在说着什么。
“赶大庆,支左拥军抓革命;学大寨,改天换地促生产。——欢度春节。”聪莉大声念着解家门上的对联。
“原来上面的是"喜迎九大",后来给找不见了,俺爸爸就又让人给重写了一张。”半萍边说边嗑着瓜子。
“俺家的也是"喜迎九大"。”聪莉说。
“你今天上哪玩儿呀?”
“给咱们院的拜完年,我跟上俺妈去俺大舅家呀,黑夜才能回来了。”
“原来想让你和俺们打扑克了。”
“你们不是人够咧么?”
“俺大姐才不跟我们打了。”
“你把克华叫上。”
“他又不会打,谁也不想跟他当对家……社平是光耍赖。”
“唉,你把门洞洞里的挠蛋蛋叫上,那球是可精了……刚才还看见他放炮了。”聪莉朝院里望了一圈。
“俺妈又不让跟他玩儿。”说这话的时候,半萍好像是在问聪莉。
“你们不会找个地方。那人秘密地方可多了。”
“我不敢。闹不好,他和社平打起来,咋办?听说他还有枪了……”
“丽萍了?”
“在克华家。”
这个时候,解湘萍和向亦谭都朝周武兰母女看过来。向亦谭跟周武兰打了个招呼,仍旧和解湘萍说着话。不过看上去他脸色铁黑,两眼一直盯着湘萍。解湘萍的脸此时却显得通红,说话有些激动,两眼却不敢正视向亦谭,两只手不停地在翻弄着一根塑料辫绳。她看见周武兰后更加觉得不自然了。
“……”
“你听谁说的?”向亦谭黑着脸。
“二楼的几个女的,就是你们工宣队的几个女师傅说的。”解湘萍这时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向亦谭,说话时微微喘着气。
“魏孝端也给放了?”
“都放咧!总站的早就想放人了,是咱们骂得他们不敢放……现在咱们占了校,倒把人给放咧。人家还不说咱们耍两面派,当黑帮们的孝子贤孙!”
“邵率滨知道不知道?”
“就是他放的。他说是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过了年,初三就让他们回来。”
“楼里这两天有人值班没有?”
“好像是烧饼(邵率滨的外号)他们。工宣队,一天一个人。”
“你啥时候值班?”
“我过了十五以后咧,还早了。我就怕他们跑了……魏孝端要是回了北京,这两天他也回不来呀?”
“不出事就算了,只要出了事,非火烧火烧这个烧饼不可!”向亦谭斩钉截铁地说。
不过就在他们说到魏孝端的时候,两人都不免要看看周武兰。周武兰没有在意,领着聪莉,喊了一声:“大嫂,给你拜年来了。”便走进了杨忠奎家。
杨家靠着院里的西墙根。西墙又高,家里光线本来就暗,再加上也没有好好打扫,窗户上的米字条也没有扯了重贴,所以房子里就更显得黑了。顶棚上的灰网都还在了,离烟筒近的地方就糊了几张新报纸。西墙下的缝纫机机头上套着个旧纸箱子。墙上钉着一张毛主席像,对面东墙上是一张“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画。北面的窗户上钉着一块粗木板子,把家里头捂了个严严实实。木板外面的玻璃早就打完了,到现在还有一些半大的小孩子们经常朝窗户上扔砖头瓦块,那块木板子不时地发出“咚咚”的响声。宋淑卿正站在火炉旁拌饺子馅,看见周武兰进来,先是一怔,马上就说:“她大姨,你过年好……”
“大姨过年好。”杨家的大闺女秋华正在和包饺子的面,这时也赶快站起来跟周武兰打招呼。
“你们刚包饺子?”周武兰显得有些吃惊。
“俺们刚来。俺妈说参事室的人说来,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关键是要让俺爸爸他们认清形势改造思想,好好交待。生活上艰苦一些,不要大吃大喝。”杨秋华回答完周武兰勉强地笑了笑。
“年也不让过了?人家别的单位都把人放回来了!就参事室,做这个样子给谁看了?!大嫂,你没有打听打听,他大伯究竟是因为啥?”
“我让老解问过,参事室的领导……噢,人家说是姓岳,就是他说的,他爹有现行问题隐瞒组织。交待也不积极,问一句说一句。人家让我配合,我是啥也不知道哇……他回来又啥也不跟我说,我能知道个啥。我管不了,孩子们也都把话给他说了,由他吧。我和克华每天给他把饭送去就行了。”宋淑卿勉强抑制住泪水,她抽泣了两下……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一边感谢周武兰的安慰,一边又招呼周武兰母女说:“他大姨,聪莉来吃糖。”说着,她随手给每人抓了一把。
“今天准备给老杨送点啥?”周武兰看着墙上镜框里杨忠奎的相片。
“昨天送了几个二面馒头,一盒子酸菜炖肉。一会给送点饺子去就行啦。他还是非让送煮疙瘩不行,他说他吃肉消化不了。其实昨天就给他夹了两三块肉。小秋,你一会儿记住给你爹拿一瓶胃优。”宋淑卿说着就去开抽屉。
“老杨他的血压怎么样,还需要什么药,我看能不能弄到。”
“俺爸爸血压倒是稳住咧,他有降压灵了……才住了几天呀,胃就疼开咧。光吃玉茭面咸菜,又在地下睡,又潮又冷的,他以后可咋呀!”杨秋华说着说着眼框里就溢出了泪水,她用袖子擦了擦。
“他的胃不是挺好的吗,一辈子没有胃疼过。保准是吃得不好,睡得不好。不行,你们给他多送点鸡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