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就已经是九月份了,二十周年大庆在即,各单位都在忙着准备国庆游行的事。有的单位还要扎彩车,制抬标。
街上行人很少,商店里空空荡荡的。那墙皮上水漫过的泥痕还清晰可见。每一个角落里都散发着潮气和霉味。女人们都是掩鼻而进,咳唾而出。街上讨吃要饭的也明显地多起来,大部分是拖家带口。省革委市革委门前坐满了上访告状的人。省革委门前的接待室里什么时候都是满满一屋子人,有的还写着血书横陈在马路上,引来了一拨又一拨驻足爱看热闹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两大派的斗争突然紧张起来。
上个月月初晋钢发生了一次大武斗。当时公司革委会办公大楼由兵团和红联站占着。据说那天是晋钢红总结的人想要进去交涉扣发工资的事情,占楼的实权派说他们是无理取闹搞秋后算账,不给他们办理。红总站的人就指责兵团和红联站的头头们是以派性对待革命群众,搞顺昌逆亡那一套,骂兵团红联站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破坏革命大联合的大好形势……说着说着双方就动起手来。当时在楼道里就打成了一团,后来又打到了大楼外,并且迅速蔓延到了各分厂分公司各个工程队。双方都出动了很多人,拿着长矛铁棍就干了起来。向亦谭闻讯也带着十中红联站的学生赶来声援。混战中红总站死了两个人,双方受伤住院的不计其数……后来还是由省革委市革委联合出面调解,太原市警备区前来戒严隔离现场才算平息了这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事后省核心小组在准备宣判大会的同时又第二次派各派的头头们去石家庄学习,这一次侧重是兵团红联站的头头们。刘灏和汤建中都去了。向亦谭在兵团里只不过是一个小头目,所以他还没有资格去呢,再说他又是十中工宣队的负责人走不开。邵率滨事后是回了北京,派人出去学习的那几天他正好不在,侥幸混过了这一关。不过事后省革委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还给十中红联站下了最后通牒。
趁此机会红总站在全市全省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声讨兵团红联站的高潮。大字报宣传车铺天盖地。他们扬言要惩办制造八五惨案的凶手和幕后指挥者,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最后他们把目标渐渐集中到了十中这个红联站的大本营上。紧接着太原街头就出现了难以计数的大标语:
十中红联站是八五惨案杀人凶手的避护所!
十中是全省最大的派性武斗的策源地!
十中工宣队实际上是派性武斗的教唆队!
把向亦谭揪回晋钢向死难者家属低头认罪接受惩罚!强烈呼吁逮捕现行反革命分子向亦谭!
把邵率滨揪出来交给无产阶级专政机关让他身败名裂!
活捉邵率滨!邵率滨是关王戚在山西的黑爪牙!邵率滨不除,山西永无宁日!
捣毁十中——这个山西武斗的大本营!
……
兵团红联站也不甘示弱,他们也没有偃旗息鼓。他们发挥自己在宣传上的优势,日夜不停地贴大字报大标语,十中大楼上的广播几乎是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播音。他们揭露红总站歪曲事实真相,倒打一耙,制造谣言,危言耸听,蒙蔽广大不明真相的革命群众。八五事件实际上是晋钢红总站蓄谋已久制造借口冲击公司革委会大楼、破坏正常的革命生产秩序破坏革命大联合的卑鄙行径,是红总站的坏头头们妄图搅混死水嫁祸于人达到其不可告人罪恶目的的反革命伎俩……随着这种宣传的持久深入,攻击的调子也渐渐升高。他们由下而上,红联站把斗争的锋芒直接指向了省革委省核心小组,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是杨余傅在山西的死党、代理人,是政治扒手,是镇压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刽子手,是山西武斗不能彻底平息的罪魁祸首,是破坏两派实现真正革命大联合的总根子,并喊出了驱逐文震的口号……当然红联站的舆论高手们也没有忘了猩猩惜猩猩哀兵必胜的宣传策略,他们在这场宣传战达到高潮的时候又极具蛊惑力的宣称:八五惨案的死伤者是受蒙蔽者,是红总站坏头头们手中的工具和炮灰……是这些坏头头一手制造了你们的流血惨案,他们应该对你们的流血死伤负责。你们应该擦亮眼睛认清形势反戈一击,回到真正的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同兵团红联站的阶级弟兄们站在一起,同仇敌忾,把山西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最后他们还无限同情地公开向那两位死难者表示哀悼,并向他们的家属表示慰问……
……
一时间这场宣传战由互相揭露攻击变成了一次蒙蔽和反蒙蔽的大辩论,最后又演绎成了一台争相表示同情拉拢支持者争取舆论的斗智攻心的连本戏,沸沸扬扬好不热闹。开始时人们还晕头转向,搞不清楚谁是谁非,谁是挑衅者谁是受害者。不过很快,宣传攻势的强弱、水平的高低就见了分晓,因为就是假活,重复上一千次也都变成了真理。太原市的市民们最后还是把支持和同情的目光转向了兵团和红联站……这场惨案和宣传战也就随着秋雨停歇和公判大会的召开慢慢成了过眼烟云,不过两派斗争的形势更加清晰了。根子在哪里,该怎样解决,似乎两派都很清楚,心里也都有数。但是谁也不知道它该怎样爆发,会在哪一天爆发。他们都在等待着,似乎也都在或有或无地筹划着准备着……这种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平静的局面,这种由大张旗鼓转而向秘密准备的暗中较量似乎更让人紧张更让人毛骨悚然……
解湘萍被十中红联站总部召回去了。
……
那天早晨,大概是八号吧,太阳刚刚缓缓地升到半空中,二条五号大门口就进来一个人。这是个年轻后生。他不像以前来院里的那些人一样都是穿着黄军装,大家都看习惯了,也就都不觉着怎么样了。可是今天他穿的是一身学生服,蓝袄灰裤黑皮鞋,特别是他还戴着一副大墨镜,十分惹人注目,真像电影里的叛徒特务!
他是来找周奇的。
他打听出了周奇家住的房子后,就径直朝东院走去。大家目送着他神秘的身影走进了周家的北屋,都纷纷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
“……周奇。”他连门都没敲,推门就进来了。
“谁了?”周奇还没有看清楚刚进来的人是谁了,就让他给抱住了。
“谁了?谁了……”
“……哈哈哈哈……”
“烧饼?烧饼……放开。快放开……我刚把这块锡给焊开……”周奇想从来人的双臂中挣扎出来。
“听听歌曲看看跳舞,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口京腔!果然是邵率滨。他放开周奇,哼哼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你小子倒挺会玩儿的,躲在家里做起陶渊明来了……当心人家抓住,偷听敌台,里通外国……”
“唉!”周奇转过头。“烧饼……听说你不是在北京了么?”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推了推。他对邵率滨的到来显得有些吃惊。
“早回来啦。”邵率滨轻松地说。他在屋子里转着,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顶棚。
“……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你小子小心点,当心人家抓住你!”周奇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不过他觉着这话说得很不自然,有点激动。他勉强露出了点笑容,满脸通红。
“……哼哼,那就让他们来抓吧……我现在不是已经站在红总站的老营里了么!”说着邵率滨摘下了墨镜。“……看谁有这个胆量?来……我就不信!”
“你真胆大……说不定是自投罗网!”
“哼,不闯威虎厅,就不算好爷儿们……”
“你今天干啥来咧,是不是有事了?”周奇把收音机关了。
“……”
这一问,邵率滨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只是客气了几句。“你妈,周老师现在咋样呢?我去看看她。”
他俩又随便聊了几句养鱼修半导体的事后,周奇就领着邵率滨进了南房。
“周老师。”
“哟,这不是邵率滨么!”周武兰倒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不速之客。她在沙发上欠了欠身。
“周老师,您好吧。我们都很想您……”
“……唉哟……同学们都好吧……我也一直想回学校去看看同学们……”自从上一回魏孝端挨了打到现在已经有好多天了,周武兰总算安静了下来。她现在情绪好多了,也不失魂落魄地大惊大叫了。每天的睡眠也多了,周奇兄妹俩总算松了口气。只是不敢在她跟前再提起魏孝端的事,怕她再受刺激。全家人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
“周老师您精神好吧……最近吃什么药?”
“……也没吃啥药,就是吃点安定,熬点中药喝……”
“怪不得一屋子药味……睡觉还好?”
“还能行……快,坐。坐……聪莉,给你邵大哥让一让,给他倒点水去。”
就在这见面说话的功夫,倒是周奇给邵率滨冲了杯白开水。聪莉正坐在床上看小人书,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邵率滨,然后笑了笑。接着她很快从床上出溜下来,爬到床底下够出一把猴皮筋,叫了一声妈就跑出去了……
“哟,周老师,您这家收拾得挺别致的嘛,一张红纸都没有。”邵率滨环顾着小屋,然后坐在了聪莉刚才坐过的那片床沿上。
“……妈,刚才烧饼说他刚从北京回来就来咱家咧……”
“哦……你回家来?”其实,周武兰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点都不知道。
“……我刚从北京回来。”邵率滨笑着点了点头。
“北京的情况咋样了?”周奇问。
“就那样……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可不像咱们山西明火执仗的,打得不可开交。”
“……那天派地派咋样了?”
“他们不搞武斗……就是靠中央啦。各派找各派的人。”
“那就看谁的后台硬了,是哇?”
“……嗯。”
“邵率滨,”这时周武兰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是不是从学校来?”
“……,是呀。”
“我问你,你们魏老……不,老魏,魏孝端现在咋样?”周武兰急切地看着邵率滨。
周奇着急地示意邵率滨,不让他说。
“他,他,挺好的,没事……”邵率滨心领神会,他笑了笑。
“打人打得这么野蛮……你给我说实话,老魏,魏孝端现在倒底好不好?”周武兰语气有些严厉,好像她的埋怨愤怒都是冲着邵率滨来的。
“真的,周老师……他挺好……打他的那个人不是听说给枪毙了……”
“是了,妈,挠蛋蛋给枪毙咧。”周奇插了一句。
“……我是问你,问你他的眼睛有事没事……那天医生也没有给我说清楚。只是让他留下了,说是要住院要继续观察……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就把我拉回来走了……到现在我也不知他到底咋样……”说到这里,周武兰想站起来。
“妈,你不要动,我给你倒水喝。”
“周老师,”邵率滨踌躇了一会儿,他没有抬头,只是用眼角扫视了一下周武兰,别有用心地说。“……说实话,魏孝端左眼已经瞎了……”
“瞎咧!”周武兰母子俩同时惊叫起来。
“……眼珠子都掉出来了,那能不瞎么……现在左眼已经成了一个黑洞洞了。”邵率滨笑嘻嘻地说,想尽量说得轻稳缓慢些。
“……都掉了!”周武兰全身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阵。“谁给他们的权力呀,打人打得这么野蛮……你们都骗我,你们都说老魏他没事……”说着她就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
“……妈,你不要哭,不要哭咧……我又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就领上你去看看魏老师去……”周奇竭力哄劝着母亲,赶快就拿安定给她吃,同时也瞪着眼在埋怨邵率滨。
邵率滨也帮着周奇一块哄劝周武兰,说他们对魏孝端也在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现在除了让他扫地扫厕所以外,其它的所有重体力劳动都不让他干了;还给了他一间房子,他也不用再睡在厕所边上了……
周武兰还在哭。
“我早就让你去看看你们魏老师去,你就是不去……”这回,周武兰是冲着儿子发火了。她用毛巾捂着颤抖的嘴唇对周奇说:“……去,你今天就去,到学校去看看魏老师。他瞎上一只眼,肯定干啥都不方便……你看他有什么拆洗缝补的给我拿回来,我帮他洗一洗……”还没等周奇答应,邵率滨倒抢先答话了:“周老师,您这下说对了,我正是要请周奇回学校的。”
“回学校干啥去呀?”周奇一愣。
“回去看看魏老师呀……说正经的,我正缺个帮手。想找个笔杆子,帮帮写写材料,写写广播稿。现在正缺人。”
“红联站笔杆子多了,还愁我一个?!”
“我是想让你做为革命群众代表和正义观察家的身份回学校,从一个新的角度帮着我们搞搞对外联络。”
“我去不了。你看,俺妈这儿还得让我看得了……我走了,俺妈咋呀?”
“就让你白天去一会儿,黑夜你就回来。白天不是还有你妹妹么?”
“不行。就是要去,也得问问俺妈。她要是不让去,我也不能去。”
“我知道光问你不行。这不,这回我就没打算指靠你,我是冲着你妈来的。我这就问你妈……问周老师。你看着啊,我就不信我说服不了周老师。”
“我现在又不知道你们的情况,让我咋帮你呀?!”
“你去了不就什么都了解了。”邵率滨把身子俯向周武兰:“周老师,魏孝,不,老魏那儿您就别担心了。他现在一切都好好的,只是他还得接受群众的监督改造,还不能乱说乱动……”
“……过两天我去看看他去……一个老教师,唉……”
“您去,我欢迎。我今天来就是来请您回去的……周老师,现在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周围都是红总站。他们成天用高音喇叭骂我们,煸动受蒙蔽的群众围攻殴打咱们的同学,还说要冲进学校去抓人……工宣队号召咱们的革命师生团结起来前去……”邵率滨怕周武兰母子俩误会又把话到嘴边的“请愿”二字给咽了回去。“……住校护校,就像当年解放军护厂护校一样,打退坏人的一切猖狂进攻……现在许多咱们组织的人都回学校去了。大家情绪都很好……工宣队领导今天也让我来叫您回去。”
“工宣队……领导叫我回去?”周武兰感到有些出乎意料。她哭红的眼睛透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
“是。周老师,工宣队领导专门派我来请您回去。咱们一块保护学校的红色政权,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工宣队说这次是用阶级立场党性觉悟来衡量每一个师生……周老师,您不是还在积极要求进步吗?这不,”邵率滨指了指桌子上那一摞一摞的稿纸。“我都看见您写的入党申请书了……您说您再说再写的好,也不如一次实际行动呀。您不能光纸上谈兵呀,那是叶公好龙……工宣队说了,现在正是考验每一个人的时候,是真积极还是伪装进步,参加不参加护校就是试金石,分水岭。”
“我……我去,我能干啥呀?我这样……”此时,周武兰突然觉着在魏孝端的问题上再不能跟这些青年学生说什么了。她止住了哭泣。
“我看您身体是差点。”
“是,你这么一说,我是应该去……可是我这一去反而会给你们增加麻烦……我也想去。”
“本来我来的时候还信心十足,觉得这回肯定能把您动员带回去……可一看您都这样了,我又不忍心叫您走了……”
“那……既然是组织上叫我走,我就去……实在不行,我就回来。”周武兰在半痴半迷半醒半颠的状态中还是没有忘了自己时时刻刻都应该积极进步向上。
“您不要去了。”
“组织上需要人,我应该去……”周武兰好像觉得自己差点儿丢了点什么,她收拢了一下衣服。
“……那这么吧,您既然坚决要去,可身体又不好……不如这样,我替您想个办法,您看怎么样?”
“那好,那你说吧!”
“妈,我不去。是烧饼……邵率滨叫我去了。”周奇紧张地看着母亲。
“周老师,您不能老让周奇呆在家里啊……您还有前途呢,他能没有吗……您不能就这样耽误了他的前程呀?”
“小奇……他什么都不懂……他对现在外面发生的事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怎么帮你们?”
“他只要去了就什么都知道了,就得让他在大风大浪里锻炼锻炼嘛。”邵率滨伸直了身子。
“他不是那块料!他胆小……”
“让他锻炼锻炼嘛。他呆在家里就胆大了……周老师,您不要再拖他的后腿了。他得有个依靠,他得依靠组织。要不他以后怎么办……您想过没有,他就以后老在家里坐着……您还有个组织呢,他呢……”邵率滨脸上那两颗圆圆的小眼睛亮闪闪的。
“你说,我应该让他回学校去搞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