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武夷山脉的抚州市,在过完中秋节进入秋末后,早晚的温差就特别大。在这种冷热交替的夜里睡觉,应该是人最舒坦的时候。开学以来每到周六、周日,张琳都要带吴恬到外婆家度过。这两天,娘俩都会睡到自然醒,然后起床精心地打扮一下,吃着吴东发老人买的早餐,张琳会和颜悦色地教育女儿吴恬:“叫佳佳哥哥过来一起吃。”老人就会用浑厚的抚州话回道:“我带他去食堂买包子、馒头,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吃饱了。”老人露出慈祥的笑,长寿眉一抖一抖显得越发让人耐看。他乐呵呵地看着正在看电视的外孙崽:“要不要跟你舅妈和妹妹一起去车站玩玩?”丁佳自顾自地看着电视摇了摇头,思想里根本没有同舅妈和妹妹出去玩的概念,更别说去车站吃饭。这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父母在北京打工赚钱,是为了将来能过上好日子,就及其懂事地回了句:“我还要做作业,你们出去一整天,还是让我陪陪‘阿公’吧。”
“阿公”是临川市的方言话,也就是外公或老爷的意思。吴东发老人听着十岁外甥崽孝道的话,心里暖暖的:是啊,二女儿吴嘉莲为了和丈夫在一起,在垦殖场倒闭前就停薪留职出来,在老家临川罗针乡柘胡开过小卖部,整过编织机织毛衣,摆过台球桌,样样生意都是辛苦地整钱。二女婿丁党庚是人民教师,如今也下海了。现在夫妻俩在北京开家士多店,比以前任何时候的生意都顺坦,两人把儿子留下来让张琳照顾,一小一老同睡一床,其实是老人照顾得更多,也算是这孩子在照顾着老人,两人相依为命着,每年到了冬天小孩就成了老人暖脚的宝贝。老人缓缓地点燃支烟,吸了几口觉得没味道,就又把电视机旁边的水烟斗拿起来捣鼓,他先点燃草纸卷成细长条的火种,像旧社会地主老财一样地摆弄着。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水烟,听着手掌里铜壶咕噜咕噜的响声,便心满意足地在太师椅上坐下,又接着掏些烟丝放进烟斗里,再拿火种慢慢悠悠地点燃,深深地吸了起来。
烟雾中,他看了看丁佳已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动画片《哪吒闹海》,又接着看《葫芦兄弟》,就笑笑地:“行了,都看了一个多小时,也该歇歇,让阿公看看。”老人说小孩一般都是笑笑的,孩子也非常懂事,就把遥控器递给了老人。老人选了中央台的戏剧频道,便仰躺着看电视,一边吸着水烟斗,透过袅袅青烟看着画面,老人想到了更多:三儿两女都成家了,大女儿退休住在六楼,一周难见几面,因为大女婿退休在小区围墙外盖了个棚子,还养了几十只鸭子,每天都要赶到郊外放养。然后大女儿每天早上就要到集市或小区大门口卖鸭蛋,上上下下的经过门前也忙活得没时间打招呼。只有住在二楼的二外孙崽上下班经常会进来坐坐,大外孙崽和小外孙女都在深圳成家立业,所以一年也难见几面;大儿子在山东青岛,如今像杳无音讯一样,更别说几年都难见一面;二儿子在老党校买了新房,每周都要过来看看,很多次要求老人过去同住,只是感觉五楼和六楼太高,爬上爬下太难,还是住在一楼舒服,而且这四栋楼房一百八十六套里大都是退休前的老同事住着,每天都会过来聚聚,那才是真正的开心一刻;三儿子阿鸣最让人不放心,自从前几年去顺德打工,总共才回来过两次,好像根本就没有家的概念:一次是在正月间,说车票难买,所以正月间回来。一次是在清明节后的一个月,为了接孙女去顺德读幼儿园。这两次总共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半个月。做生意的人没个年节,可说得过去,也就是做生意人的一个悲哀吧。可小儿子去顺德打工,怎么居然三个年都没回来过。如今这世道,真的是没有了年节的气氛,电视里还老播放着什么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老人想着想着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像要打盹。在被点燃的草纸火种烫了下手后,又猛地惊醒。见张琳在下面收拾台面就咳嗽了几声:“琳琳,鸣崽说广东冬天暖和,我还想去那里过个冬,看看是不是真的。”
“行啊,我到时候和他商量商量,顺德的冬天就像这里的春天一样,特别适合老人家过冬。”张琳说着甩了甩刚刚洗过碗的手:“要不要带上佳佳,我们一起去我爸妈那玩玩?”“不了,来来去去太麻烦,如果没人在家,那些老东西来了打牌,没准会太失望。”老人说着哈哈地笑了几声接道:“你待会拿饭盒去食堂蒸饭时,顺便把菜柜里的米粉肉也拿去蒸蒸,中午加上些油炸鱼****和佳佳随便就能应付过去,晚上你还是回来炒个青菜就可以。”张琳回答了老人,看看丁佳在认真做作业,就牵着女儿的手,到单车棚去扶自行车。
上午九点来钟,张琳到了老车站扶着自行车上了一个长长的斜坡,到了娘家。吴恬从自行车衣架上爬下来就往外婆家的大门跑去,嘴里还不停地叫着婆婆、婆婆。杨瑾贤听声音从屋里出来,看着吴恬脸上是喜色:“恬恬乖,婆婆爱死你了!”说着响响地亲了口外孙女,又在她的小屁股上轻轻地拍了拍:“去,张腾和外公在楼上,你去和他们玩吧,中午婆婆给你做油炸馄炖。”当吴恬蹦蹦跳跳地上楼梯离去,老人站起来看女儿时,脸上已乌云密布:“这个该死的吴鸣,不知道闯下什么祸,人都被警察抓起来了。”她说着圆圆的脸蛋紧紧一缩,满脸不很明显的皱纹,便呈现出来:“家里装了座机也停了,我正想让火根去通知你一声,你要不要赶紧去顺德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张琳猛然间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怎么会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呀?”她惊讶地问母亲。
“我也是刚刚才接到阿强的电话,他说是昨天下午的事。”杨瑾贤说着叹了口气:“唉,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尽给家里添乱。我和你爸正商量你姐月底回来该怎么安排的事,没想到一出未了,又出一遭,真不知该怎么办,退了休比没退休的事还多,真是越活越忙。”
张琳一时觉得无语,双手搅在一起,慢慢明白当初不听爸妈的话,应该是件错误的事情,也后悔生活竟然是如此的捉弄人,看来坐在奔驰里哭泣还是比踩着破烂的单车强,为了家庭的琐事,冷不丁就要承受莫名其妙的压力:“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呀?”张琳慢慢地吐出几个字:“刚刚给恬恬借的学费还没还上,怎么又摊上这事。”
“琳呀,欠爸妈的钱不用记在心上,你还是赶紧去一趟,阿强说你过去事情可能会有转机。”张毛毛见吴恬上楼,知道女儿过来了,就急忙下来通知她。老人毕竟阅人无数,知道这事只能趁早不趁晚,所以一看见女儿就催促起来:“你上身带钱没有?让恬恬留在这里,赶紧回家拿些换洗衣服。十点半还有一趟去广州的车,明上午就可以到顺德。”张毛毛说着把口袋里的几百块钱全都掏出来塞到女儿手里:“家穷路富,我去告诉火根,让抚州过来的那趟车等等你,你马上打摩的去纸管厂拿些简单的行李,直接到新车站去。”张琳握着父亲给的钱发呆,老半天蒙头蒙脑不知该干嘛,接着被杨瑾贤又数落了几句才明白过来要干什么,便小跑着下坡而去。她回到纸管厂宿舍,摩的在门口候着。张琳进去见老爷子正对着电视机正在打盹,就没有惊动他。她简单地收拾好行李,在出门时告诉正在写作业的丁佳:“舅妈要出趟远门,你好好地照顾阿公,妹妹在外婆家,你让阿公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丁佳坐在店铺里埋头写着作业,见舅妈离开了大卷闸门才回了句:“究竟要多久才回来呀?要不我好告诉老姑妈来家里炒菜?”张琳坐上摩的回道:“你让二嫂来帮帮忙也可以。”丁佳知道是说二楼的嫂子,就应了声知道了。
时值蜜桔成熟的季节,从南丰去顺德,没理由不带些家乡的特产给亲人尝尝。年近四旬的张平顶替父亲的位置进了530车队,在车队已工作了二十一个年头,所以在新旧车站里,方方面面的同事都会给些薄面。要托运几箱蜜桔去广州,那自然是不在话下,并再三叮嘱司机和售票员到广州帮忙卸车,且通知阿强,告诉他妹妹在什么地方等他。
因为好几处修筑高速公路,七百三十多公里本来只需十二小时的路程,卧铺大巴多用了六个小时,在第二天清晨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喘息着到了越秀南车站,与阿强大清早开来的红色小昌河面包车不期在车站门口相遇,在还没有进站就把几箱蜜桔和妹妹搭进了他的车里。他困倦地看了看妹妹,见张琳晕车比他还困倦就露出牙擦苏苦笑了一下:“事情到了这份上,你没有预感吗?难道你一点都不清楚他与梁峰之间的纠葛?”
张琳经过十几小时的颠簸,她除了两餐饭与司机和售票员吃饭时说过几句话,基本上就是沉思默想着吴鸣的事:“看来梁峰不会放过他,一个本地人再怎么着也不会屈服于一个外地人,更何况他还有那么硬的后台,这事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如今是法制社会,只要阿鸣能够站出来把事实说讲清楚,不相信梁峰不会害怕!”阿强想着前天上午梁峰那张冷落鬓霜的脸,心里就格外不平衡:“他与人走私,短斤少两地让樱花公司使用走私柴油,自己从中得利,现在还倒打一耙,你在樱花公司上班,难道就一点都不清楚他与梁峰之间的事?”“知道又有什么用,难道夫妻还能作证不成不成?他们只要一口咬定是吴鸣指使他们每次少装几吨油,一张嘴还能说得过他们三张嘴?”“不一定,你想想看,吴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怎么有可能唆使他们少装油?更何况还是走私油?”阿强开着车,看快要离开广州,恨不能快点回到顺德,只有到了容桂开展公司,他心里才会感到踏实:“他这事真不知从何说起,本来可以稳坐钓鱼台,没想到塞翁失马了。”张琳困倦地看了看三哥,声音弱弱地:“自从拿了人家一万块钱和买一部手机的钱,他几乎就没有拿过梁峰和陈光荣的一分钱。为这事,他老囔囔着不想在樱花公司呆,总是爱喝闷酒,好几次都把同租房子的袁芬和陈之彬都得罪了,连袁芬妈妈都劝他少喝点酒。有一次,他借着酒劲,在加班处理污水时,还跑到钣金组,深更半夜地打电话给游武昌,打搅人家休息。”张琳说着,心里也感觉着吴鸣有很多的苦处:“很多次,在深夜里他总是抱着我哭泣,后悔不该拿哪一万多块钱,将把柄落在梁峰手里。第二天,他照样还又要微笑地面对梁峰,他也确实不容易。”
张琳说着看看车窗外旭日东升的太阳雨,广州美丽的早晨好像都与她无关。她恨不能立马到了顺德,好见吴鸣一面,在他怀里哭诉:他一年多不在家,生活是过得如何的窘迫……